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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竹斋艺话(八十九)

时间:2013年11月15日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林 岫

  ● 表达诗意,能否形画寓意成功,虽然要凭借点线、设色等笔墨技巧,但相局构图,随情设境,都必须谋划在先,“取成于心”(见董逌《广川画跋》)。兵家讲究“决胜于帷幄”,书画家也有“意在笔先”、“相局深思落笔前”的说法。仅以浮思表相,率尔成画,类同诗文注释,不耐寻味,就显得直白肤浅了。

  宋代熙宁年间(1068-1077)担任过画院艺学的山水画家郭熙,曾对这种为诗文注释的画法颇有微词,郭曰“近者画手,有《仁者乐山图》,作一叟支颐于峰畔;(画)《智者乐水图》,作一叟耳于岩前。此不扩充之病也”,说当时有的画家思无深致,只会图示诗句,譬如画《仁者乐山图》,就画一老头在山峰前支颐呆想;若画《智者乐水图》,则画一老头在岩石前作侧耳倾听溪泉水声状。郭熙直言不讳地指出,肤浅的病根就在学养局限(即“不扩充”)而致思路狭窄。

  郭熙认为,《乐山图》《乐水图》其实并不难画,“盖仁者乐山,宜如白乐天《草堂图》,山居之意裕足也。智者乐水,宜如王摩诘《辋川图》,水中之乐饶给也。仁智所乐,岂只一夫之形状可见之哉?”可以含蓄处理,激发观者由直接感触而入间接联想,“看此画令人起此心,如将真即其处,此画之意外妙也”。(见郭熙《林泉高致》)。白居易的《草堂图》不明说“乐山”,但山景滃郁美甚,其意已出。同样,王维的《辋川图》也未标目《乐水》,但水中之乐溢诸画外,寓意亦昭然矣。

  行文及此,想起欧阳修的“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诗画相同又各逞其异,如果绘画不讲含蓄掩隐,情趣索然,见画则不如读诗。至于观者,自有其审美的主观能动作用,或许能读出更多意趣,也不奇怪,原本千面读者通常会有千面的阅读结果,所以点到为止,以“少少许胜多多许”最好。

  譬如画“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宋欧阳修),只知画金笼之鸟,却不知画林间自在也是一种思路。又画“一声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唐李颀),画家多画枝上鸟啼,夜空星稀,不知操琴声起,万籁俱寂,更加切题。又画“飞瀑正拖千嶂雨,斜阳先放一峰晴”(近代林则徐),抢先去画千嶂飞瀑又红日欲下者未必高明,殊不知墨黛泼出数峰,无须落日,唯一线飞瀑和一峰露顶湛明,也是一种超然手段。

  听香港诗人、书画收藏家叶玉超先生讲,上世纪八十年代前香港画师收徒,大都沿袭传统作法,通常先由其师评鉴其书画水平,然后相邀文史或书画界的前辈聚会一处,以诗句命题测试优选的学生,一则可以考查其学养、识见、敏悟,一则还可以获知其功夫深浅和即席发挥与应变的真实水平。叶先生说,“只会低头画画,无有学养,又不聪明的,顶多成一画匠。太聪明,无有学养识见的,多半开店自售,太太作经纪人。这最后一关,说谁谁保荐的,任多大面子都没什么用,平素不读书不修炼,到场一张嘴,跟上台唱戏一样,什么水平,清清楚楚。画师朋友经常请我选诗出题,见过许多,十几年发展下来,结果都大致跟当初预估的差不多。日后能声名振响画坛的画才当属难得,而难得的画才在人品上好之外,还必须才情学识四者具备又功夫兼善。如此画才,往往千人不可得一……”

  有一年,某画师欲收弟子,福建广东也有人赴港跃跃一试。画师令学生以明代马俊诗句“翠微深见寺,绿野暗啼莺”现场作画。二十六人参试,最后入选者三人。三人水平也各有高低。有二人皆画绿树掩映,路边枝上莺儿争鸣,山径直通松院寺门,不同的是,一画客人与书童相携攀登;一画山径有一老僧合十,正在恭迎客人。独一年龄稍长的参试者画绿翳深幽的山林高处露出古寺一角,又客行山径回步转身,仰面作侧听状。

  画师与评委点评,前二人未深刻理解马俊诗的“深、暗”二字。莺儿争鸣,不得“暗”字;径通寺门,不得“深”字。既有寺门,又画老僧出迎,不解“省法”。不如不画径通寺门,只画僧人路迎,反得含蓄。那位年龄稍长者所画,万绿隐寺,只露一角,是“深”;客人行过,回步转身,说明方才路过时未见莺儿;回转身来,必是听见了莺啼,现在又仰面侧听,说明莺啼闻得却寻它不得,这就是“暗”。“深见寺”与“暗啼莺”,合写出一个“幽”字,正中诗意。此画不仅构思巧妙精致,而且最精彩的是,客行山径回步转身又仰面侧听,写画中人情态毕现,无声胜过有声,故得胜出。

  书画家可以很聪明,大约只须精于观察,厚于积学,功于炼技,“富储养,广门庭”(任伯年语),如此天长日久,何愁艺事不成?舍去人品和平素的修炼不论,或许就差了那一点灵慧悟觉,多少沙弥没有修成至上大禅师,留下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1999年9月)

  ● 世间诉讼,涉案如果关系到书写笔迹、笔墨惯好以及纸张证据的年时鉴定等,经常咨询善书者或精通文房四宝的专业人员。所谓“访渔问樵”,方法虽然古老一点,却是探寻客观事实真相的一种重要途径。断案公正,仅有法官自诩端正公心当然不够,持柄秉正与据实明察,同为关键。其中的据实明察,就是合情合理的调查分析,相信明眼本于明识,判断基于真知,终不难获得真相。

  雍正时,松江有位善书者吴墨谦,不但熟悉文房四宝,还通晓法律条例,逢人请他代写诉状呈牍,他必然先详细叩问实情。如果当事人理曲,吴公即出面为他们调解,免于对簿公堂之苦。如果理直,必为其呈诉,上官压抑亦不放弃,所以在地方上,颇盛声名。

  当时,某富绅想侵吞民家的一处“未卖绝之活产(最终没有买断的产业),而业重价轻(产业较大而富豪给付的价钱太低)”,牵扯近三十年,再旧话重提,又无可解说,乃寻觅到一张故纸,伪造成二十几年前的售业文书,作一绝据。上面的笔墨浓淡,故作沧桑,乍一看,都极其相符,俨然陈旧凭据。富豪又请人摹仿旧契伪造了图印,更加虚饰乱真。等到民家告到官衙,要求追回产业,富豪便在公堂呈验了上述证据。这证据十分厉害,直令被无端夺去产业的民家后人没法辩驳,呼冤鸣屈又天地不应。吴墨谦闻之,立即从掌管案牍的人那里索取“买断文书”(呈堂证据)观之。反覆细察纸质、印章等后,吴公密告民家说“此证据系伪作”,立即为之申诉,抱打不平,直至真相大白。

  吴公据实明察,对呈堂证据质疑主要有两点。其一,历经二十余年之久的纸质证据上的蠹虫痕迹可疑。因为经过辨认,证据用纸虽然确实是故纸,但“民家契卷,既不可悬之于壁,又不可铺之于几(桌几),则藏之箧;复虑其污且损也,则夹之书中(如果担心遭遇污损的话,还会夹入书籍中)”,肯定特别隐蔽小心。如此珍藏的纸质证物,其蠹痕必然吻合,断无蠹虫能东西穿穴之理。其二,呈堂证据的契约虽是故纸,但折叠的纹迹可疑,料是故纸新叠。因为按照此契的折纹复原,蠹痕参差,不能重叠,这点非常异怪,殊不可解。据此,祈求官府调取富商收藏契约的器物(箧、书籍等)进行实际比对。最后,富豪作伪欺民的丑态毕现。面对吴公的据实明察,富家根本“无可呈报”(提供不出收藏契约的器物),只得放弃侵占。

  当然,逢着比较复杂的案件,仅仅依靠书画家的眼力和经验辨识墨迹、纸质、印章等,尚不足以辩明事实真相,即是说,有时尚不能完全引以为铁证,还需要假以现场环境、情理人事等进行综合性的具体分析。

  另有一案也很有意思,足以说明书法家吴墨谦不单有犀利卓识的眼光,还颇具析理入丝的辨识能力。当时徽州有流氓地痞欲敲诈一家“质库”(即今称当铺)的钱财,让人临摹那家当铺执笔先生的书写笔迹“繆草”(书体名,即手写的缪篆),又仿刻其印章,按照当铺值当的例行开票款式,自造了伪票,说以宝珠一颗典当,折算五百金,如果当期内典当人持金来赎取,当铺交不出宝珠,须偿付千金。有灾躲不过,地痞果真持此当票前来赎当,而当铺拒赎,纠纷升级,诉讼至衙门。当铺的东家是个聪明人,立马取出当月的号簿货单呈送官府,一看,当铺的底单上根本没有典当宝珠的存根。那地痞转而又去诉讼当铺的伙计,说宝珠没有入账,必定为伙计侵吞没入。因为地痞假当票的书写笔迹和仿刻的印章搞得仿佛乱真,古代科学鉴定的技术手段又非常落后,所以仅凭眼力和经验,官府也一时难断真伪。正当大家无奈之际,吴公取过这张当票审视良久,发现了破绽,遂笑着安慰伙计,说“无恐,易剖耳(别害怕,容易辩白清楚)”。

  于是,又呈状官府。首先说明当铺的质当程序:按照当地各典当铺的店规,惯例是让年长一点的伙计写票,大型典当铺柜上伙计多,一般雇佣四名,中等的当铺雇佣三名,稍次的也得雇佣两名,各授票百张,都点数清楚后“以木扦贯而授之,否则落纸如飞,散同秋叶矣”,所以,不管是哪个伙计签收的,又无论新旧当票,只要落当生根,都必须有木扦子扎穿的洞眼。然后,吴公由此切入真相,说既然不管是谁签收书写的新旧当票,上面都必须有木扦子扎穿的洞眼,那么就请衙门查检各个当铺的当票验之,必知都有孔眼,现在此票无孔眼,定非典当物也。吴公分析凿凿有理,地痞语塞,乃逃遁他乡。

  就破案之类的事情来看,国人常说的“老天有眼”,“作恶终归留破绽,天怜良善放生机”等,将功劳归于老天,其真实的含意都是一种劝诫,即“勿为恶,为恶天不容”。老天惩恶助善,“留破绽”或者“放生机”,最终真相大白,实际上都必须基于科学的发现和分析。明眼本于明识,判断基于真知,这是个硬道理。吴墨谦为人释讼事在当时影响较大,后来被《清稗类钞》辑入,也确实为办案参酌留下了智辩分析的杰出样本,纵今人读来也颇受启迪。

  (1995年1月)


(编辑: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