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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 岫:紫竹斋艺话(八十五)

时间:2013年07月05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林 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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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今日灯下,翻看《艺林散叶》,又想起启功和康殷先生说的那些话,心里愈生酸楚。据郑逸梅先生说,上海篆刻家赵古泥(1873-1933,赵石,字石农,号古泥,晚号泥道人)逝世之前,于病榻上支一小矮几,强撑着将积压未刻之一百八十六方印债,全数刻竣,谓“莫欠生债,一了百了,如此走了,免人闲话”。以前,笔者与赵林先生闲聊时,问及此事,她说,其父为人最讲诚信,应了人家的事,决不该欠,自谓“成名莫求早,做人做到老”,毫不含糊。三年前,笔者《纪念古泥先生辞世六十周年》诗有“了却生身案头债,清风来去两安然”二句,即颂赞古泥先生。

  古泥先生艺德可仰,令人肃然。在他看来,一则君子须重然诺,生债一概生了;二则不累子孙,省得他人不依不饶,怨及后人。但是,世上像古泥先生这样强撑着了债的大艺术家还真的不多,因为大多数书画家到了晚年都体力不支,很难勉强,有的或因年老体衰,心有余而力已不足,有的或因走时匆忙,未及回首已驾鹤西去,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了,所以了却生债,实在奈何不得。

  然而,另有一个原因亦必须留意。那就是,来自社会上下的没完没了的索取,给书画家,特别是老书画家所带来的不尽负重和烦恼,已经造成了挥之难去的心理压力,即使善良的老书画家想强撑病躯伏案“还债”,其妻子儿女弟子们出于爱护,也会阻止老书画家承受病危风险的威胁。

  人生百年,“朝如青丝暮成雪”,转瞬即逝,书画家一生能有多少时间创作多少书画精品?以有限的生命,应对无尽的社会需求,此生纵百年时久,纵朝夕酬作,此债还得完吗?什么时候才能把维护当代公认有成就的艺术家的创作环境和权益(包括摒除干扰),也看作是对艺术人才的爱护呢?总不至于让老艺术家们自己提出“申请国家保护”吧?

  笔者以为,无论通过什么途径,无尽的索取是对老艺术家的干扰,类同不近人情。这句话,绝非危言耸听。因为世人多见老艺术家的成功,却不解他们百倍千倍于常人的付出和艰辛;多见他们展厅里精品力作的辉煌,却不解他们应对上下世俗百态的委屈和酸辛;有多少人在索取之前想到过自己对他们的关爱呢?

  近几年文化活动非常活跃,各地各级组织及领导因各种名目向书画家约题词题签、邀精品参展、摊派公共场所的书画布置任务等,日益见多,加之群众因换肾、车祸、水害、诉讼、考学、上访等各种困厄,告急于书画家求助者也愈多,他们都会千方百计地去画院或协会打听地址,然后七拐八弯地找到书画家住处。能以书画或钱财帮助大家,本是公益善事,终须体力合适,如果连报刊喜庆、领导华诞、大楼竣工、寺庙开光、商业年禧等都般般找来,千手观音恐也招架不住。想起沪上那位老书画家在房门上贴的“本人年老体衰,己经不当书画家了。跪叩跪叩”,想起因不同意以书画交换宣纸毛笔,便在楼下信箱里看见漫画“你死去吧”的北京画院的老画家,以及在北京医院重症病室,听着某老画家弥留时还在不断哼着“我真地画不了了,你走人吧”……;我们不觉得过分的社会压力亦是一种对艺术人生和人才的伤害吗?

  (1996年6月10日)

  ● 现在“书画热”和“收藏热”的热浪滚滚,喜好和不喜好的,真风雅和装风雅的,都想手里藏有几幅名家字画。社会需求繁杂的结果,最烦心费时的事就是书画家名气越大,该欠的书画债也越多。

  春节长假时听美院姚教授说,有位文化领导逢年节去看望吴冠中先生,说“我来您家都三次了,还不送我一张画吗”,吴先生侃然回答,“你以后可以不用再来了。我的画是留给美术馆,给大家看的……”消息传出,大家都叫好。姚教授说,书画家创作最好独自安静作为,不喜欢热闹,更不愿意陪坐闲聊,耗费时间。如果来一位客人,就欠下一份人情,欠下一份书画债,书画家还能干什么?叶教授也说,领导重视艺术家和尊重艺术劳动,方式很多,不一定只有年节拜访才有温馨关怀。

  “书画家没有名气,没人搭理。有了名气,烦不死你”(大康语)。沈尹默、林散之、沙孟海等老前辈生前都有“铜钱债易偿,书画债难逃”的慨叹。书画家面对社会,应酬劳累,不答应吧,人情难拂,落尽埋怨。答应吧,一件又一件,谁都来要,邻有友,友有邻,真苦不堪言。用启功的话说,“得之前,只说求墨宝,大小皆可。得到后,没人嫌大嫌多,都看着嫌小嫌少”,“书画,既然是国艺,总不能像撕年历片似的,要一张就撕一张吧?”

  书画家的这番为难,有时偏偏得不到社会上某些需求者的理解。有两句非常流行的话,就是专门用来“教训”书画家的:“你们别把自己不当回事儿,可也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这话说得貌似有理,特别是前半句好像还在维护书画家的利益,实际上,那隐约的刺儿棒儿棍儿啦,都在后半句的弯弯绕里埋着呢,听话听音,谁都心知肚明。通常求书画者不高兴了,多半会说这话噎人,而书画家呢,不想扯破颜面,只好忍住怨气,妥协了事。一来一往,这话流传愈广,不体谅书画家苦情的求书画者愈加有恃无恐,用之得意,甚至以为这招儿还颇有“威慑力”。

  当代书画家中,能对这两句话做出过坚决反击,而且一举成功的是启功。

  事情起头,先是师大某某教授登门求书,美言多多,启功碍于情面,便为他书写了一幅五言唐诗条幅。方逾两月,某某又以故乡中学欲换校牌,女婿乔迁和部级老友离休要书斋题匾等事,来求启功挥毫。启功当时确实很忙,搁置了月余。有天开会,见着面了,闻尚未动笔,某某一脸的不高兴。先是对启功“关于文学史不能按历史分段”的见解表示不以为然,最后绕到求书的正题,当众说启功“别把自己不当回事儿,可也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启功先生也不客气,从容笑道,“先是你来求我,好像你把我的涂鸦挺当回事儿,我呢,很快写好奉上。我没敢把自己当回事儿吧?随后,我连一声‘谢谢’都没听着,你又一连下达三个任务。我还没说不写呢,你就这般不满。既然你不把我的活儿当回事儿,还不兴我把我自己的墨宝当回事儿吗?!”咣当一个来回,说得某某无言以对,听者都道痛快。

  今天,参加诗歌研讨会休息时,与师大两教授谈起启功先生的反击,都齐声赞许他的智辩精彩,听他们说“尾声也很有意思”。后来某某觉得失礼,找过启功,说“看来,我现在再恭敬,再当回事儿,你也不会下赐墨宝了?”启功回答:“是的。这次咱俩总算想到一块儿去了!”

  其实,求人书画,本是风雅之事。说风雅,当然必须以雅德诚意为尚。求人相助,特别是对年老的书画家,更要主动体谅他们精力和年岁上的难处,应该恭敬在先,示出诚意。简单地说,你不把书画家的艺术创作当回事,书画家凭什么要割爱作品拱手奉敬一个不把艺术创作当回事的人呢?其次,对书画家的人品艺品的尊重,说到底,是缘于善待书画艺术的敬畏。艺术造诣和创作水平的修炼,如同炼狱,有的书画家毕其一生心血精力方得杰出,何等不易。张口一求就意在必得,而且复求不止,未免私欲过分;少了善待友人的这份恭敬和尊重,又如何去培养善待国艺的那份厚重和仰爱之情呢?

  (1999年3月)

  ● 作家汪曾祺先生写书法作品,通常都很随意,没这样那样繁琐的讲究,只要“词儿好”。逢着精彩的联语或诗文,情绪上来便手痒,说“这等美妙诗文,不写,简直就是‘浪费’”。汪先生本有散仙风度,书擅行草,虽然走的是传统帖学路子,但师古习法从不肯规循一家。其行草书内敛外展,清气洋溢,纵笔走中锋,持正瘦劲,也潇洒不拘,毫无黏滞,颇有仙风道骨。问其学书来路,答“一路风景甚佳,目不暇接,何须追究”;见其大字,撇捺舒展如猗猗舞袖,问“可否得力山谷(黄庭坚)行草”,答“也不尽然”;问“何时写作,何时书画”,答“都是自由职业,各不相干,随遇而安,统属自愿”。问“如何创作易得书画佳作”,答“自家顺眼的,都是佳作。若有好酒助兴,情绪饱满,写美妙诗文,通常挥毫即得。若电话打扰,俗客叩门,扫兴败兴,纵古墨佳纸,也一幅不成。”

  汪先生说他名曰作家,其实稍有闲暇特喜欢做的事就是写字画画,写画得意时,无异于作得好诗文,一样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书画耕耘的惨淡经营,在汪先生那里,都有慰藉身心的别样欢乐。他曾对笔者说:“我是文人,你是诗人,咱们搞书画,没有专业当行的压力。从事艺术,追求闲适,不就是一个轻松潇洒吗?功夫要下,技巧要讲,但心态要闲适,无意为佳。碰巧有幸,艺事有成,添个乐子而已。那是天赐。反正一句话,成亦乐,不成亦乐,随便随便。”

  笔者最欣赏他画上的题款,那种文雅,那份率真,可亲可爱得感人至深。例如他本欲写杨万里“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诗意,先突兀挥笔,画了一柄白荷初苞,正想下笔画蜻蜓,因午时腹饥,停笔去厨间烧水,炉火不急,水迟迟不开,便转身回来,画小蜻蜓方振翅离去,题“一九八四年三月十日午,煮面条,等水开作此”。汪先生说“我在等水,小蜻蜓等我,等得不耐烦了,飞走了”。听夫子自道,觉得情景俱活灵活现,信非大作手不得有此雅趣,信非真性情人亦不得有此童心。现在画家写画杨万里此句,几成模式,都画小蜻蜓站立荷苞,呆呆地,千画一律,观者审美疲劳,难免要掉头冷去。看汪先生这幅《蜻蜓小荷》,笔墨极简,趣味涵永,真让观者大开眼界。

  汪先生画兰草,题“吴带当风”;画竹,题“胸无成竹”;画紫藤,题“有绦皆曲,无瓣不垂”;画凌霄花,题“凌霄不附树,独立自凌霄”;画秋荷,题“残荷不为雨声留”;画白牡丹两枝,题“玉茗堂前朝复暮,伤心谁续牡丹亭”;画青菜白蒜,题“南人不解食蒜”,皆画趣盎然,语堪深味。有次在军事博物馆书画院参加京城书画家公益笔会,会后席间书画家闲聊,笔者谈及汪先生的国画小品,又用了“可亲可爱”四字,大画家汤文选先生问“何以‘可亲可爱’”,笔者遂略述数例,举座服之,汤先生笑道“确实可亲可爱。只是汪先生低调不宣,画人大都不知……”

  (1996年)

(编辑:单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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