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人表字有谐音一格。
此法以同音换字,十分方便。闻之,可取美意;落笔,可书佳字。似同非同,似异非异,虚实生趣。
清代书法家郑兴谏,字行健,名与表字谐音。行健,既取《易》之“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之美意,正好回避了原名“(大)兴(进)谏”招惹朝廷不快的麻烦,还可以落笔书来佳字,一举多得,何乐不为。
近代爱国将领冯玉祥先生,原名冯御香。因为自己嫌名字沾带点脂粉气,加之旁人亦觉得此名与冯御香先生本人的气质作派相差太远,故而权衡再三,觉得晚改不如早改,遂更改为冯玉祥,后以字行。“御香”与“玉祥”,即谐音换字。
听赵朴初先生说,海上诗书大家沈尹默先生,原名沈君默,因“君”字有“口”,与“默(沉默)”相戾,友人劝他不妨舍去“尹”字,索性改为“沈默(即沉默)”。沈先生笑道:“宁去口角,不舍尹吉”,遂去掉“君”字的“口”,留下了“尹”字,改名为“沈尹默”。
按古代“沈、沉”相通。《墨子·非命》有“内沈于酒乐,而不顾其国家百姓之政”。鉴于“沈默” 即“沉默”,故有上述友人建议改“沈默”的说法。
然而,沈先生乃文坛名儒,岂能轻易斧凿己名?
沈先生说“宁去口角”,意思是宁愿去掉下角的“口”。又说“不舍尹吉”,依笔者拙见,此语颇有深味。尹吉,出自《诗经·小雅》,谓中正美善的德行。从字面上看,“不舍尹,吉”可以解读为“不舍 ‘尹’字, 吉利”。若以双关体味的话,也可以解读为“舍不得那中正美善的德行”。无论哪一种释解,语意皆上好。
沈先生又字“中”(正而不倚),亦取同样的美意。
沈先生号君墨。那是将原来的名字“君默”,换了个同音的“君墨”,既谐音换字,又巧用通借。
按古代“墨、默”相通。《史记·商鞅传》“殷纣墨墨以亡”,又《汉书·窦婴传》有“婴墨墨不得意”,其中“墨墨”与“默默”,音同义同。读者如果只见谐音换字,不知“墨、默”通借之微妙,亦是不解沈先生以“君墨”为号的风雅文心。
前日参加书法作品评选,陕西有张姓作者以小楷书《史记·商鞅传》,因“殷纣墨墨以亡”中有“墨墨”二字,被评委当作“默默”的误书,列为落选。笔者当即以“墨墨”与“默默”相通告之,彼等不信。晚间席上,遂以沈尹默字号故实言之,彼等无言,料已心领神会。然小楷书已经落选,奈何,奈何。
(1990年4月)
● 剧作家汪曾祺先生写什么,什么都精彩。那部后来改编成《沙家浜》的剧本《芦荡火种》,曾经把当时的九州四野搞得风风火火,高潮不断。他还写小说写诗,一写,又佳作联翩。仅那篇不过一万两千字的《受戒》,写小和尚明海和村女小英子的初恋,就让多少读者深深感受到尘世间真美的存在,从此进庙步庵的目光好像都清纯了许多。
写作余暇,汪先生做什么呢?唱京剧,哼昆曲,韵味十足。兴致好时,也作书画。其书画,简洁明快,遣兴自娱,颇见文人书画气息。他画画,不惯设色,以素净为主。想着画什么,顺手裁张宣纸,就着案头笔墨,随心所欲地涂抹一番。画完,落款,钤印,歪着头,近看远观,然后一笑,起身往客人多的桌边坐下闲聊,再不管刚才大作的去向,洒脱得很。
笔者见过汪先生作书画,他间时谈笑,想画就画,不想画就闲聊,不像某些“大师”拿捏端谱,弄得一旁伺候的诸位心惊胆颤,手足无措。汪先生儒雅如如,观者轻松,大家融融洽洽,一如“取凉于扇,不若清风自来”,气氛自然温馨乃尔。
听汪先生说,他从小喜欢舞文弄墨,对书画天生有亲和力,这是“内因”。“外因”有二,一是受他画家父亲的影响,相信人对物若有感触,可以怡情笔墨于纸,心照通灵;二是自己人生坎坷,经常居无定处,巧了,无论在哪儿,偏偏都跟画画连在一起。年幼在家,跟着父亲画画刻印;上学,几位老师都爱画,自己也跟着画花草鱼虫。当“右派”时去沙岭子劳动,莳种葡萄,就画葡萄。在沽源马铃薯研究站,就画马铃薯,画过马铃薯的《图谱》,品种有百十来种之多,堪称“马铃薯图谱之最”。后来种口蘑,又画《口蘑图谱》……反正只要想画,伸手又能抓着笔墨纸砚的话,必定挥洒一番。
最困难时,没有书画印章,怎么办?弄点红颜色,自己画印章,聊以补白,尽兴而已。沽源,原清代传递军书公文的驿站,又称军台,是西北道二十九处军台的首站,在张家口东北,两三毛钱能买一大碗牛肉面的地方。清代官员犯了罪,敕令“发往军台效力”,多半从这儿开始流放之旅。汪先生画马铃薯《图谱》时,就用红颜色画过“军台效力”、“塞外山药”等闲章,调侃遣兴,自得其乐。他说,“张家口那边管马铃薯叫‘山药’,我们江南人叫‘洋山芋’,陕西叫‘地蛋’。如果按物称名的话,山药不是马铃薯,所以我给它取了个新名字:‘塞外山药’。就像京津文人称作‘墨丸’、‘笔床’的东西,我老家叫‘乌块’、‘笔架’一样,物有异名,雅俗共存,心照不宣,也挺有意思。”
汪先生画画,时常想起他的父亲,说他们父子俩就像亲兄弟一样,一块画画写字,一块变着法子玩耍。听汪先生讲他老爸汪公的趣事,大家都特别开心。老汪公会吹拉弹唱,做风筝、糊灯笼、捕鸟捉蛐蛐,反正孩子们爱玩的,他全会。看他总能带着一帮小孩,拥前簇后地满处嬉闹,邻里都称他“孩子头”、“孩子王”。汪先生说,自己当时最爱看书学画,着迷时,晚上让蜡烛火苗燎去脑门前一绺头发。第二天吃早饭,老爸看见,没有训斥,只是拿剪刀给他咔嚓咔嚓,留下一顺儿短茬。自己觉得难看,生气不理老爸,转身要走,老汪公伸手拽住儿子,喊了一句“我那辰光也燎过剪过,不丑”,父子哈哈一笑,便万事大吉。
老汪公,名菊生,字淡如,号灌园生,工笔写意兼擅,最爱画花鸟,还能自己调制“极品印泥”,在当地颇有名气。家里开药店。长辈都坐堂行医,老汪公本应该传承衣钵,钻研岐黄术,况且已经专擅医治眼病,但偏偏倾心翰墨丹青。上门求看病的人多了,他打不起精神来,觉得天天为医没意思。上门求书画的人多了呢,他兴奋之后又嫌烦,拖着躲着,全然一副“债多不发愁”的样子。老汪公刻印初宗浙派,中年后习治汉印,汪先生的评价是“我老爸算不上专精篆刻,但奇不离乎正,求刻印的人也不少”。
当时的家庭教育不讲什么科学方法,严父为师,通常都得用竹尺等家法镇案,唯独老汪公例外,对孩子不打不训,一律放任自流。学画写字时,老汪公言教甚少,只顾低头写画。让儿子一旁观看。儿子动手写画时,老汪公一旁观看,偶尔发表观感,说些建议,从不强行儿子亦步亦趋地跟踵其后。初学写字,老汪公建议汪先生写颜真卿的《多宝塔感应碑》楷书,后来又建议儿子兼习北魏《张猛龙碑》,说是“壮其筋骨,增其气象”,确实很有眼光。他认为写字必须入门要正。正什么?正骨格,正气度。因为写字还关系日后为人处世,如果入门不正,一心旁门取巧,写得猥琐苟且,一辈子做人都不得痛快。
教育,原本就是循循善诱的事,宁可以童心,不可以世故之心;宁可平等亲密如兄弟,不可胁迫威逼如君臣。这道理,容易明白,实践不易,所以未必每个家庭都有一个出色的严慈恰好的父亲。有位作家朋友曾羡慕地对汪先生说过“你童年摊上了个好老爸”,汪先生笑道“不,是摊上了个好‘孩子王’……”
看来,老汪公的名言——“多年父子成兄弟”,不定真有些科学道理。汪先生就是这样跟着这位“特能翻花样,特能出玩点子”的父亲长大成人,而且同样坚韧乐观,同样永葆童心不泯,笑傲一生,最后艰苦地成就了自己文学和艺术的事业。
(199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