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兰,现代世界起源的地方
《现代世界的诞生》专为中国读者而创作,聚焦英格兰,意图在于向中国朋友解释英国文明发展史的某些特点。2011年艾伦·麦克法兰应邀在清华国学院开设“现代世界的诞生”系列讲座,引起学子广泛关注和讨论。随后,他集两年时间完善讲座内容,完成讲座同名著作。该书由北京世纪文景出版,为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主编的“讲学社丛书”第一辑。
现代世界是如何诞生的?我们置身其中的现代世界,源头究竟在何处?这个谜一样的问题吸引了无数学者关注。近日,艾伦·麦克法兰携新作《现代世界的诞生》访华,在清华大学国学院做了主题为“反思‘现代世界的形成’”的精彩演讲。艾伦·麦克法兰是剑桥大学人类学教授、著名历史学家,在学界享有盛誉,探究现代世界起源也是他毕生关注的核心。在他看来,英格兰作为西方第一个工业化国家,正是现代世界起源的地方,探索英国的现代化历程对中国未来发展将有所裨益。在演讲中,艾伦·麦克法兰精炼地分析了曾经的中国传统与英格兰在一些观念上的差异——
首先,在家庭观念上,英国的家庭体系非常支离,个人会很快离开家庭,对家族也没有强力的责任感或联结,甚至对父母也是如此。家庭并非社会的基础,在经济、宗教、社会或政治领域影响甚微。而中国数百年来都与此不同,它建基于宗族和家庭之上,伴随着对父母的异常尊重,以及亲缘与孝道的相互支撑。家庭是政治、经济、社交和礼俗活动的基本单位。
其次,在爱情与婚姻方面, 几世纪以来,英国年轻人都是基于“浪漫式爱情”选择自己的结婚对象。丈夫或妻子对于自己而言比父母或孩子更重要,是友伴式的婚姻。而在中国,传统上婚姻由家族安排。可能也存在浪漫式爱情,但是与婚姻关系不大。爱情即便存在,也是婚后生爱,而非婚前。
第三,在友谊与社团观念上,古往今来,友谊在英国都是同性或异性间以共同的兴趣和爱好为基础的一种持久、平等、不互相索取或利用的关系。在无数英国人据以闻名的俱乐部和社团中,友谊具有一种制度性的形式,无论是在酒吧,还是在政治的、社交的、游戏的乃至其他的俱乐部中。而直到相当晚近,中国人才将友谊作为不同于互惠性的“关系”一词的一种核心关系。民间社团的成长在中国仍然是新兴而薄弱的。
第四,在阶级与种姓方面,英国数百年来有着非常森严的阶级制度,社会是由从上到下的许多阶层组成的,每种职业都以身份地位的阶梯为基础。一个人的大部分生活就是为了改善自己的阶层地位而奋斗,这种地位并非与生俱来,主要是通过教育以及将财富转变为“文化资本”。而传统上,中国只有两类真正的地位群体——1%是位居高层的文人和士大夫,99%是其他人。不过,帝国的教育体系使得从底层跃至高层的流动成为可能。
第五,在竞争方面,英国社会数百年来有着激烈的竞争和对抗,这体现在政治(辩论与争论)、战争与军事侵略、法律与公正、团队游戏与竞技体育、宗教(对罪的斗争)、经济(一场竞赛和战斗)、教育,甚至是技术领域(基于对自然的侵略性和对抗性的利用)。中国由于儒家思想对和谐、阴阳以及需求平衡和共识的强调而大异其趣。
第六,在有关自由观念上,英国人非常强调消极自由,即免于专制权力,免于生命、财产、天赋人权受到攻击的自由。如此渐渐形成了一种传统:你有权掌管自己,并且对于自己会受影响的决策有发言权。而在中国,人们强调积极权利:父母对孩子有权利,男人对女人有权利,统治者对臣民有权利。责任远比权利更重要。自我治理并不重要,因为它只是个体能够找到真正自由的更大群体或权力链的一部分。
第七,在意识形态与宗教方面,中国传统中包含许多礼仪实践和神灵信仰,但是并没有独一上帝的概念,也没有对罪与救赎、天堂与地狱的重视。而几个世纪里,英格兰都是一个基督教国家,即便并非每个人都是信徒。创世的上帝看顾着你,审视着你对恶与罪的抵抗。抵抗成功与否将决定你的灵魂是归于天堂,还是承受无尽的炼狱折磨。
第八,在教育方面,英国传统中的以上特征是由一个不同寻常的教育体制所反映和造成的。过去的孩童八九岁就得离家去做仆人、学徒,或者去上学,通常都是离家寄宿在学校。在贵族寄宿学校中,年轻人不仅学习如何发问与思考,还要学习训练他们的身体,塑造他们的品格。家庭相对而言不那么重要。而在中国,上学传统而言只是大多数人用心识记汉字、阅读一些儒家伦理文章的过程。关于品格和道德的教育在家中完成。如今,学校教育仍倾向于侧重智力的发展。
第九,在现代性的个人主义与分离观念上,英国的现代性包含着相互隔离的政治、经济、宗教和社会领域,这四种力量只在个体身上才会联合。个体是第一位的,并不存在强有力的群体。英国人由此的受益就是毫无压力地行动和思考的自由,但随之而来的代价是孤独和生命意义的丧失。中国的这些领域长时间以来彼此缠合,如今试图将它们分离的背景是对“腐败”的严重担忧。
从这些不同观念中,可以窥见中英之间沟通的必要。艾伦·麦克法兰认为,中国正在经历一项巨大的实验,正在尝试走出一条新路,吸纳悠久传统,并将它们与近期的西方哲学和技术相融合。这条新路最好能够对西方社会仍未解决的一些重要问题有所贡献,比如生态与能源危机、人口爆炸、国际冲突与战争、大国凝聚、西方民主步履维艰时代的统治、多元主义和多元文化主义。
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刘北成在评议中总结了艾伦·麦克法兰的思想,他指出,近些年来,对于现代世界起源的讨论是围绕着“大分流”的解释展开的,所谓“大分流”指的是近代“西方的兴起”和“其他地区”、尤其是东亚地区的所谓停滞。一些学者强调东西有别,认为资本主义或现代性只能在西方的特殊性中产生出来;另一些学者则认为东亚和西方之间的差距只是一种巨大但暂时的分离。艾伦·麦克法兰属于第一种学者,而且走得更远。刘北成概括了艾伦·麦克法兰探讨的两个基本问题:第一是现代世界起源于何处。艾伦·麦克法兰回答得很干脆,即起源于英格兰,在他看来,“欧洲的奇迹”更准确地说是“英格兰的奇迹”。第二是现代性是什么。艾伦·麦克法兰的回答包括两个方面,首先他反对任何决定论,认为现代性意味着经济、社会、政治、意识形态(宗教)的彻底分立与组合,而不是融合,也不是某一领域支配其他领域。其次,一些现代化理论家喜欢把现代性概括为现代化所实现的几条原则,艾伦·麦克法兰不同,他是按照人类学家的方式来描述英格兰“现代社会”方方面面的特征。现代性与其说是一些理想原则,不如说是复杂的社会现实。
英国,是否堪称现代世界的唯一发源地和范本?无疑,艾伦·麦克法兰的一些观念有推至极端之嫌,具有“片面的深刻”。对此,刘北成讲道,在2012年夏季伦敦奥运会开幕式上,一位著名演员朗诵了莎士比亚喜剧《暴风雨》中的段落:“不要怕,这岛上充满了各种声音。”几十年来,艾伦·麦克法兰在争议中一路走来,按照他对莎士比亚的解说,争议乃是现代世界的常态。听一听这些不同声音,或许是我们这个世界应该对待一位现代学者的应有的态度。
(编辑:高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