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孙犁离开已经整整十年了。
孙犁活了90岁。晚年,他日夜兼程,笔耕不辍。他自己,还有朋友期待的十本散文集,在漫长的近20年的辛劳下,终于竣工。当编辑把《耕堂劫后十种》编成时,孙犁为病魔所折磨,已经不再谈论自己的作品了。但孙犁的意识是清醒的:他把自己晚年呕心沥血所写的十本书,交付给历史和读者了!
一
1978年,孙犁回忆早年的创作活动时说:“那时的写作,真是一种尽情纵意,得心应手,既没有干涉,又没有限制,更没有私心杂念的,非常愉快的工作。这是初生之犊,又遇到了好时候:大敌当前,事业方兴,人尽其才,物尽其用。”那时晋察冀边区的文艺生态比较自由、宽松,正是在这种条件下,孙犁开始了他的文学活动。他的作品,如《琴和箫》《荷花淀》《芦花荡》《山地回忆》等,充满了浓厚的人性和伦理色彩。
孙犁的创作忠于生活,忠于自己作为独立的审美主体的生命体验和艺术感受。他后来如此回忆1945年在延安窑洞里一盏油灯下写《荷花淀》的情景:“我离开家乡、父母、妻子,已经八年了。我很想念他们,也很想念冀中。打败日本帝国主义的信心是坚定的,但还难预料哪年哪月,才能重返故乡。”“可以自信,我在写作这篇作品时的思想、感情,和我所处的时代,或人民对作者的要求,不会有任何不符拍节之处,完全是一致的。”“我写出了自己的感情,就是写出了所有离家抗日战士的感情,所有送走自己儿子、丈夫的人们的感情。我表现的感情是发自内心的,每个和我生活经历相同的人,就会受到感动。”孙犁此种创作理念与态度,从表面上看,似乎强调了“我”、“自己”的感情体验,但因为他把革命的政治思想完全内化于自己的血肉里了,内化在自己的艺术画面里了,所以它既符合当时革命的大方向,又在艺术创造上显得境界很高。
孙犁在《荷花淀》《琴和箫》等几个短篇中,突显了人性、人情,其中尤为动人的是,他汲取古典小说名著的优点,将之融入描写战争环境中人们之间的伦理。《荷花淀》中“夫妻月夜话别”等场景,那氛围,那话语,那神态,都是十分感人肺腑,令人悠然神往的。记得40年前我上中学读此篇时,就有一种突然“触电”之感。《琴和箫》,全篇笼罩着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情调,以胡琴和竹箫的声韵衬托女人、大菱、二菱在国难家仇当头时的情意,场景描写简洁、含蓄、传神极了;而人们之间的伦理关系,给传统美德植入了革命伦理的新质,读来催人下泪,掩卷叹息不已。此篇在艺术成就和美学境界上,我以为不在《荷花淀》之下。作家徐怀中也说,《琴和箫》是他最喜爱的一篇小说。时间考验了孙犁的这几个短篇,它们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读者。从大的时段来看,孙犁作品地位的上升,其原因就在于他有意无意地在当日创作时,超越了解放区过分集注于政治宣传的路子,在开掘人性和伦理上下了功夫,更加贴近文学的本性。伦理与审美的内在融合与统一,也正是晚年孙犁美学理论的一个突出特点。
二
解放后,孙犁不断“充电”,潜心阅读了大量文史书籍,文化素养越来越深厚。在当代作家中,孙犁的文化素养是罕有其匹的。他晚年所写的《耕堂读书记》,汪洋恣肆,博大精深,任谁都会惊异不已。这也使孙犁成为一位具有思想家气质的大作家。深厚的理论修养,使他在文艺理论上一直清醒,他总是在各种文艺思潮的杂陈、喧嚣中,独立思考,苦苦探索,开拓自己的理论天地。
读读孙犁早期、中期、后期的理论和评论文章,就会发现他有一个逐渐形成的、潜在的文学思想、美学思想体系。总结他的这一体系,不是笔者所能胜任的。他对文学与政治关系的理解(有文件、会议上的政治与生活中的政治;作家不能摆脱政治,而应关心政治,他是把政治内化于生活的,而非把文学置于政治的统摄之下)、对文学作品的艺术性和思想性关系的论述(思想性应该通过艺术性来表现)、对文学批评标准的独特看法(他说:“对于艺术,古今中外,总是把现实生活、民族传统、社会效果作为评价取舍的标准。”)、关于艺术“三有”的论述(艺术有基本规律,有评价标准,有是非界限)、对艺术要“歌颂精神世界崇高的东西”的主张、关于文章是“寂寞之道”的主张、关于作家“莫图大富大贵”要重视“自身思想和生活经历”的论述、关于小说和散文创作规律的归纳与总结,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层出不穷,琳琅满目,见出他在文学理论上不俗的造诣、特立独行的学人风姿。
就小说理论与散文理论而言,孙犁的成就实在不凡,足以使专门的理论家汗颜。他的《小说杂谈》二十余篇,内容异常丰富,涉及论域很宽,颇多卓异之见,渗透着他的心血。在散文理论方面,孙犁至少有十余篇力作:《关于散文》《散文的感发与含蓄》《散文的虚与实》《谈杂文》《关于传记文学的通信》《与友人论传记》《关于文学速写》《关于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再谈贾平凹的散文》《谈柳宗元》《欧阳修的散文》——还不算他在一些短小书信中的论述。
联系到孙犁自己的说法:“作家要有自己的主见和主张,不能轻易受外界的影响,动摇自己的信念,这是作家的道德规范。”(《谈作家的立命修身之道》)可见他是把作家要有自己的思想当成一种伦理的,当成作家的职业道德规范的,是与做人相联系着的。这就使他对独立思想的建构,成了人格上的自我完成。曹禺曾说:“一个剧作家应该是一个思想家才好——作为一个大作家,要有自己的看法,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独立见解。”1980年,曹禺读了孙犁发表在《文艺报》上的长文《文学和生活的路》后指出:“谈得很深刻,谈得好极了!他那么解释文学的真实性,文学的思想性、政治性是非常合理的。孙犁说,没有人道主义就没有文学,孙犁是很大胆的,很敢讲话的,问题提得也很深刻。他不怕将来有人反对,他敢说,我很佩服他。”我认为,曹禺说此话,是带着他自己的痛苦的。
三
孙犁说,他是“不合时宜”的作家。人具有社会性,任何人都不可能真正地离群索居,与社会完全脱离。但是,人在社会结构中会有不同的生存方式,特别是有自己思想的人,他决不会随大流,与世俯仰。
孙犁在青年时代,就滋生出一种热爱沉思的习惯。他沉默寡言,肯动脑筋。经过几番风雨之后,他决定自己不走从政的道路,想以文学作为终身的事业。他觉得写文章比做什么都好。解放初期,情况还好;慢慢地,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上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政治运动不断,正如孙犁所说许多作家成了“惊弓之鸟”。文艺团体的体制化建构不断强化,作家的生存空间大大缩小。直到“文革”酿成一场民族大灾难。其实,孙犁从进城初期,就不大参加文艺方面的集体活动,包括一些重要会议。他与许多人不一样,他的志趣完全在文学方面。
至迟在上世纪60年代,孙犁就提出了“文人宜散不宜聚”、“面向文学 背向文坛”的主张。他认为“应该冷静清醒”,“才能继续有效地工作”。他看不惯一些文艺团体开会时,拉选票、争席位而不讨论创作问题的做法,有时候,对此类现象他是痛心疾首的。上世纪90年代,权力和金钱更多地介入文艺界,一些负面现象层出不穷。孙犁认为文艺界出现了“商贾化、政客化、流氓化”的倾向。他在一封信里说:“尔今文坛,除了执着于‘为人生的艺术’者外,文学掮客、文倒、混混儿、新贵……杂陈着各种角色”,“这是商品经济迅速发展带来的文坛结构的新变化”,“社会有多么复杂,文坛也会有多么复杂,有各色人等,有各种角色”。鉴于此,孙犁愈发不出门,基本上是闭户读书,写自己的文章。
从天津走出来的作家冯骥才如此说孙犁:“他活在任何圈外,甚至在文坛外。离开文坛却不离开文学,这才是他选择的一种活法。……他终生守住了自己的个性,也就守住了自己的文学。”冯骥才称赞孙犁:“他拿自己的一生证明了自己的天性与个性,最终才完成了自己。”善哉斯言!
据孙犁的女儿孙晓玲说,一次,市长来家里探望,他也与之保持距离。历史上,文人与官人相交的深刻教训,他是牢记在心的。他不参加作品研讨会,不为参评文学大奖的作品写评论。耕堂,芸斋,是他的活动天地。但他却在晚年写了数百封书信,与许多文学青年,一批中青年作家保持着通信关系。
这是一种“边缘生存”的人生方式,一种“边缘生存”的人生哲学。他不怕别人说他“立异鸣高、逆情干誉”。看看他厚重的作品集,人们自然会理解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