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完全不同的女性之音
《徐小斌小说精荟》作家出版社
徐小斌,女,著名作家,国家一级编剧。1981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迄今为止发表作品四百余万字,出书四十余部。主要作品有《羽蛇》《德龄公主》《炼狱之花》《双鱼星座》等。曾获全国首届“鲁迅文学奖”、首届“女性文学奖”、第八届“全国图书金钥匙奖”等。作品被译成英、法、德、西班牙、葡萄牙等十余国文字。
中国的女性作家,以爱的主题和童话的方式为文者颇多,冰心、梅志都是代表性的人物。偶有天籁式歌咏者如萧红那样的人物出现,也无非感伤的抒怀,丁玲、庐隐都是这样。唯有张爱玲,以冷眼看世,样子是俗世的波光,绝不进入天国之中。她在俗界里却又奚落着俗物,离不开的也恰是她揶揄的世界,神界的路,遂被关上了。
张洁、王安忆、残雪,都有不凡之笔,天地之色因之而变。女子审美的路子也多样起来。前几年我注意到徐小斌的作品,感受的是完全不同的女性之音。她的小说总有迷幻的气息在,沉浸在一种神秘的世界之间。不过这种沉浸不是逃逸,却是另一种对抗。所有的诱人的表达都和对抗世俗有关。以幻觉的存在冲击苦难,且咀嚼苦难,先前文学里的套路在她那里被改造了。
徐小斌是喜欢进入人的神秘的精神之域与上苍对话的人。我们读她的文字,总觉得一个漂泊的灵魂在游荡着。阅读徐小斌,是一种苦涩的跋涉。但那艰辛里也总有神灵的召唤,在黑暗里还时时闪着奇光。她写女性,有点残酷,常常是本原的昭示,那些外在的光环一个个脱落了。作者见证过上世纪80年代的文化变革,总能以旁观的角度去审视昨日的历史。在那些文本里,完全没有逃逸,乃是一种精神的面对,甚或一种搏击。这让我想起卡夫卡和鲁迅。其中不是模仿的问题,而是一种气质的联系,徐小斌在本质上,和这样的传统是有关的。
徐小斌在小说中制造了许多神异诡秘的空间,说那是巫的世界也未尝不对。她承认自己对神秘的存在有一种兴趣。许多写作表达了对冥冥之中的那个存在的好奇。我们在其文笔里甚至还能够听到远古的巫术之曲的盘旋,真的有些离奇和玄奥。我在想,作者要通往的恰是那个无名无形的域外之域。在徐小斌的世界里,我们看到的是不变的一种情感,那就是对俗界的失望和神界的渴望。而那神界的一切,不是在飘渺的存在中,恰是在对俗界的挣脱过程才可以见到的。
神界在作家那里往往是没有烟火气的存在,但徐小斌却带着沉重进入那个世界。只有明暗的对照才有意义,美丽是因灰暗的存在才显示出来光泽的。这个理念在《羽蛇》里表现得十分充分。《羽蛇》是至今为止她的最重要的作品,我们在此进入一种梦幻般的世界。女性一些追求常常在天上,却不易接到地气。《羽蛇》却是天上人间浑然一体的文本,人世间的惨烈之物和冥冥之中的万物之神都在默默的对话。母女的对抗,姊妹的对抗,还有社会的对抗。伦理被颠覆到另一个天地里,世间已没有了可爱的词语。这部小说的故事是寓言与史诗的叠加,但又仿佛不是。有人在她的文字间读到巫气,那原也不错。但我以为还有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化余音在。我们再往上溯,可以推算到五四,鲁迅的话语方式其实也隐约含于其间。
我有时候在她的书里读出一丝李清照式的清俊而哀婉之调。她的文本有时会和曹雪芹式的古朴之美衔接着。但她不久就回避或放弃了那些。一旦写到古代,比如太平天国或者慈禧太后的宫闱秘室,她的笔毫无轻松的感觉,没有飘然的神意在。她大概也染有五四人的积习,厌恶古老的幽魂。你看她在《德龄公主》中所表现的晚清生活,在《羽蛇》里呈现的五代女人的苦运,都非恋旧的吟哦。徐小斌在作品里呈现的是人性的恐惧,女人与女人,女人与男人,男人与男人,都在紧张之网里纠葛着。人与人间压迫性的气场,在她的作品里无所不在。这很像卡夫卡的小说的恍惚与幽玄,完全是另类的时空下的一种存在。希望的不得两全,是人间的宿命。她说人一越界便获得清醒的觉态,可是自己的本真也失掉了,无法再回到旧我之地。渴望所得的那个存在,最终变成要苦苦逃脱的魔网,这是怎样的人间呢?如果写作是这样一个彻悟的过程,那么其倾诉的意义便也被消解掉了。
张爱玲在描写俗世的时候,失望的感觉从没有消失过。有时候对恶的呈现,超过了卡夫卡和鲁迅。那样不以为然的冷视,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冷漠。人被缠绕在死寂里,几乎不得呼吸。可是在描述俗人俗世的时候,她对服饰、建筑、人物的投足之间的神色,都有精妙的勾勒,有时甚至还带着一种沉醉和把玩的心态。这是一种灰暗世界的幽光,在暮色里将死的什物旁还依然存在动人的精魂。这是张爱玲的妙处。徐小斌却厌恶所厌恶的一切,她在精心描述俗界的男男女女时,把美的刹那留给了那个上苍的流云。她总能够在迷惘和无助的时候聆听到那流云里的声音,神界的色彩雨一般浇在灰色人间的深处,以致连魔鬼般的存在也被喷淋着。徐小斌本能地有着这种沐浴的冲动,她以纯然冲洗着人间的积垢,在那冲刷之间,你或许也能觉出她的爽然的快意。
如果深入她的经历,就会发现,徐小斌是那一代人里的叛逆的一员,她的作品里承载着一代人的不幸。所描述的那些遗存,我有许多经历过。但我们这代人的价值是单一的,思想常常扭曲在苦涩的记忆空间。她的写作,在我看来是在摆脱无所不在的价值法则,对政治、经济、伦理法则的对抗,对己身、他在的对抗。她的潜意识里存在着一种对未见的文明的期待,或者说圣界的期待。在作者看来,俗世的一切差不多都被污染了。
那么,神界真有摆脱苦楚的真药么?在那个看不见却可以思恋的地方,有明快的美意否?这是哲学家的话题,我们且不管它。徐小斌的情趣,大概还不是哲学层面的,她是敞开生命的一种实验。或者说,在语言的跋涉里,她看到了自己所不曾看到的一种可能。因为厌恶所经历的一切,便寻找打开精神之门的钥匙。她提供的经验是,日常的逻辑已经死亡,唯有在非逻辑的另类表达里,才有突围的可能。她的颠覆俗界的过程,恰是恢复人的神性的过程。这种神性不是耶稣式的,也非释迦牟尼式的,在作者看来,只有听得到上苍声音的人,才可以有救。人所不知的存在太多,我们可怜的世间,已经没有这样聆听的能力了。
(编辑: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