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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生死的悲悯之书——读周大新长篇小说《安魂》

时间:2012年11月26日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吴义勤

  上个世纪80年代先锋小说的崛起给中国当代文学带来了全新的冲击,文学向主体性和本体性回归,文学观念、叙述方法、语言结构、审美品质等各种元素都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中国文学由此迎来了一个崭新的黄金发展时期。但是,与此同时,先锋小说过于注重形式主义和观念革命的倾向也给中国当代文学带来了某种隐患,那就是文学与现实、生活以及个人情感经验的联系某种程度被阻断,文学的情感力量和精神力量被削弱,出现了失血和贫血的状况。新世纪以来,这种状况虽得到某种程度的矫正,但既有经验性又有超越性和神性、既有现实性又有形而上性,既有生活质感又有人文情怀的作品还是不多见。在这个背景下,周大新的《安魂》给了我们特别的震撼,作家超越个人悲苦而抵达宗教般神性境界的努力赋予小说独一无二的审美品质,仿佛一首安魂曲。小说既给我们的心灵以强烈的情感冲击与震颤,又让我们的灵魂在感动中被升华、被净化。就当下中国文学来说,《安魂》以洁净、悲悯的文字、荡气回肠的情感旋律诠释了生与死、善与恶、此岸与彼岸、忏悔与救赎的主题,建构了一种以情感力量、道德批判和哲学思考为根基的崭新文学维度。

  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安魂》既写得非常实,又写得非常虚,虚实之间的转换既是心理、情感、灵魂状态的自然流转,又传达出一种超越性的生死观念,而虚实间的巨大张力,更是昭示出情感的升华,呈现出一种看穿生死的境界。

  小说前半部分的父子对谈,主要呈现儿子从出生、成长到工作、恋爱,直至发病、治病以至去世的种种经历和细节,以及父亲在这一过程中的欢喜、惊奇、回忆、悲伤、自责、悔恨等复杂心理和精神上所遭受的巨大煎熬。文中许多率真、直白、绝望的呼喊,把父亲的内心痛苦以及泣血挚爱表达得淋漓尽致、感人至深。面对“失独”这一令人不敢触碰的话题,我们不难想见周大新的写作是一种何等煎熬的过程。“当我写起来才意识到,倾倒痛楚的过程其实更痛楚。你不能不忆起那些痛楚的时刻,不能不回眸那些痛楚的场景。因此,这部书写得很慢,有时一天只能写几百字,有时因伤心引起头痛不得不停下去躺在床上,有时我都怀疑我的身体能否允许我写完这部书。”小说中父亲的悔恨、自责,表达得异常直接、率真。作家没有丝毫的矫饰、隐藏和夸张,情感直接转化为文字,文字和情感之间没有隔膜和距离,读来就如郁达夫的自叙传小说和卢梭的《忏悔录》,自我解剖情真意切,呈现了最为原始的亲情伦理。长期以来,亲情伦理因为过于日常、过于朴素,其意义和力量往往被作家所忽略,而《安魂》却以此作为写作的根本出发点,以最原始、最朴实、最自然的方式打动着我们。

  小说后半部分充满了浪漫的诗意,作家为儿子创造了一个唯美的天国,由人间到天国,是作家安魂的过程,是作家为儿子找到的一个天堂,天国的存在寄托了作家的愿望,既为儿子安魂,也为让自己安心,以此化解丧子之痛。相对于前半部分,关于天国的想象显得轻松了许多,这也是作家的一种超脱之后的心境。关于天国的描写已经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但周大新在虚构的过程中,“渐渐相信了自己想象和虚构的东西”,“如果真有一个天国享域那该多好!为何不能给天下将死的人们创造一个使他们的灵魂得到安慰的世界?让我们相信这个世界存在吧,这会让我们不再以死为苦,不再被死亡压倒”。在作家的笔下,虚拟的至善至美的天国逐渐变成了可触可感的“实在”,儿子的天国之行,尤其是对中外先贤大师的访问与“对话”,是儿子思想、精神上的洗礼与升华,就如但丁的《神曲》所描写的那样,给读者以强烈的情感震撼与思想启迪。经由这样的描写,小说的基调由绝望而转为悲悯、由凝重而转为纯净、由悲情而转为理性,作家对儿子的爱也由此升华为一种人间大爱,体现了跳出个人情感后更博大的人文情怀与宇宙意识。

  虽然,小说前、后两部分在情绪、内容以及叙述色调上有很大的不同,但是贯穿整部小说的自我拷问、人性追问、生死感悟的力度却是一致的,尤其是直面死亡的痛苦和悲伤更是赋予小说哲学层面的意义和深度。死亡一直是文学表现的重要母题,但在描写死亡的作品中,很少能达到周大新这种超越、升华、宁静、安详的状态。周大新对生和死的重新理解和阐释,将个人经验升华成了普遍意义。死亡并不可怕和难以接受,就像儿子在和父亲的对谈中所说的,“人生就是一个向死的过程,我的人生过程不过是缩短些罢了。缩短些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少尝一点人生之苦又有何不好?”而人死后,也可进入另一个世界,进入天国,死意味着生,死亡是新的生命的开始,生死并不两隔,只是生活在不同的空间里。可以说,这种对伦理、死亡的感悟与表达正是对作品内涵和意义的提升。此外,《安魂》对于道德人心的思考与批判也具有力量与深度。对自我的解剖,对自我灵魂中掩藏着的“小”的挖掘赋予小说冷峻的理性色调。在小说亲情书写的背后,我们看到的是作家对自己在孩子上学、爱情等问题上功利主义、虚荣心、封建门第观念等的自我批判与自我救赎。而小说对天国的描写,虽然是虚拟和想象的,但其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和反思却是深刻、尖锐的。只不过,在小说中作家对现实的批判不是剑拔弩张的,而是平静且有道德训诫意味的反思性、远观性的批判。凡俗的灵魂进入甄域后,要经历检验,根据灵魂的洁净程度而获得不同的待遇。现实中各种丑恶的灵魂在进入天国的过程中都受到了相应的惩罚。而进入享域后灵魂就不再持有灵魂之外的任何东西,这里没有权位、没有金钱、没有名气、没有道德优势,所有的灵魂都是纯净的,都是完全平等的。这虽然不免有理想主义和乌托邦色彩,但在小说的语境里,这种对美好世界和美好心灵的追求和赞美完全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

  艺术上,《安魂》呈现了抒情、唯美的审美风格。第一人称的叙事、复调对话的结构、抒情而诗性的语言、内倾性的叙事与描写,都使小说拥有了纯净、自然、唯美的质地。


(编辑:路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