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视野]词来的春天:为香港文坛带来突破——晚近香港流行歌词及词人
早在2004年,粤语流行曲教父黄霑已经说得坦白:“香港粤语流行曲死了。你必须知道一件事情,流行音乐是一个商品,1996年是19亿,现在是3亿,有些歌星的唱片出来卖几百张,19亿的生意变成3亿就是死。”香港词人其实不是没有努力保持自我,在近年每况愈下的香港粤语流行乐坛中继续艰苦作战。突然几年便过去,早已命悬一线的粤语流行曲虽然仍是艰苦经营下去,但以流行歌词来说,却是新人辈出,旧人作品亦屡见新意。现当代文学专家陈思和便曾指出,近年香港中文文坛出现“中年危机”,活力渐减,如将香港歌词纳入文学之中,或会为香港文坛带来突破。
香港著名乐评人黄志华早年在名为《唱足四十年》的专栏中曾以南宋诗人鲍照《登黄鹤矶》中的“九派引沧流”论20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新词人,我想这也适用于过去几年间香港词坛的新局面。“九派引沧流”上一句为“三崖隐丹磴”,其实也正好借来论述香港词坛的三大掌门。《登黄鹤矶》情景苍凉,与香港粤语流行曲给人的感觉或有雷同,但从另一角度看,诗人一生虽已流逝,但大江依旧川流不息,未尝不是生命力的显现。
朱耀伟
1965年生,现任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教授,人文学课程主任,主要研究范围包括后殖民/全球化论述和香港流行文化。除了出版学术专著和学报论文外,也爱评论香港粤语流行歌词,有关歌词的近作包括《香港粤语流行歌词研究I&II》、《香港歌词八十谈》(与黄志华合著)、《后九七香港流行歌词研究》(与梁伟诗合著)、《词家有道:香港十六词人访谈录》(与黄志华、梁伟诗合著)、《岁月如歌:词话香港粤语流行曲》、《香港歌词导赏》(与黄志华合著)、《词中物:香港流行歌词探赏》、《光辉岁月:香港流行乐队组合研究》等。
三崖隐丹磴
几代香港人实在不敢想象假如没有林夕代他们谈情说爱,内心情感如何可以说下去。其实对于曾经经历香港流行歌词的光辉岁月的歌迷而言,焕发红光的远山又岂止三崖?
香港红磡体育馆是香港流行音乐的殿堂
林夕、黄伟文、周耀辉是香港流行歌曲词作的“三大掌门”
林夕的词作大幅提升了香港流行歌词的哲理高度。
诚如词人乔靖夫所言:“这二十年来对香港影响最大的文人是林夕,无数香港人每天都用他所写的文字来表达内心情绪。”几代香港人实在不敢想象假如没有林夕代他们谈情说爱,内心情感如何可以说下去。过去几年,林夕大幅减产,歌词重点亦由谈情转为论道。借夕爷自己的话来说,他已经历“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和“看山还是山”的境界。惟信禅师对门人说“参禅悟道,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个休歇处,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夕爷今个休歇处的词作,如《弱水三千》的“山水非山水,冻了变雪堆,山水般山水,遇热若雾水”便真的是“见水是水”了。《太阳照常升起》体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道理,“不来也不去”脱胎自《金刚经》的“八不”,《无念》说无念便是正念的佛偈,《夏花秋叶》写出禅宗“如何是佛法大意?春来草自青。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的味道,都可见情感喑涌已化作云在青天水在瓶的感悟。林夕论道并不一定高深,如《你是哪种人》便以简明的笔法,反问“出生怎影响出身”、“甚么种籽早种哪种人”,藉此带出命运主题。既能深入亦可浅出,林夕的词作大幅提升了香港流行歌词的哲理高度。
见水是水的得道词人,针砭时弊时却不会手下留情,如《天水围城》揭示香港资源分配不均,可见此人谈情论道之余亦有盛世危言。林夕成功之处,在于不但可有理直说,亦能寓道于情。《一丝不挂》以《楞严经》的典故引伸出“丝”的不同意涵来说感情。从《弱水三千》到《一丝不挂》,可见词人在语言和静默之间可从容自若一丝不挂,又能像水那样在不同情况以不同形态出现。《柳暗花明》是广告主题曲,夕爷亦能声东击西以词说道,借“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发挥,提醒我们“要跨过稻田,才明白我能抛开所有经验,便遇上我也很向往的睡莲”要是能够放低习惯,便可走出露台望见心花开遍。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学习会令我们自困于习惯的框框,要是能够离弃习惯,就会想到便能看见从来不能想象的东西:“柳暗加花明,何止眼前?”其实写词听歌又何尝不一样?近年人们习惯了批评粤语流行曲情歌泛滥,水平下降,却看不见词人写不同题材,说不同道理的尝试。放下成见,用心聆听,自会柳暗花明。
黄伟文近年与林夕一样开始减产,但风格仍然继续变化,词中创意迭出之余更显人生智慧。
过去十多年与林夕一起垄断香港流行词坛的黄伟文,近年与林夕一样开始减产,但风格仍然继续变化,词中创意迭出之余更显人生智慧。黄伟文曾说《浮夸》和《葡萄成熟时》是他创作生涯的高峰:“那两首歌,对我来说,是一道很难跨越的墙。”《葡萄成熟时》以酿制酒过程比喻情感经历,意象俗中见新。笔者曾经指出,最重要的是词中既说爱情也显智慧。词人成功之处在于不是追求团圆结局,就算错过了春天也不沉溺于廉价感伤,反而在过程中认清“将爱酿成醇酒,时机先至熟透”。假如葡萄比喻想要追求的理想爱情,红酒却不是等待的人,也非期盼的爱情,而是因爱情而来的智慧。黄伟文近年佳作证明他已跨越了他所说的那道“墙”,最佳明证是其词作中闪现的人生智慧。以往会说“你当我是浮夸吧”,如今的黄伟文仍有时偏《重口味》爱《少数》,但叛逆创意中更多添一份细致淡雅。
《葡萄成熟时》是黄伟文著名的中年男人玩物系列的第一章,其后《沙龙》《人车志》和《陀飞轮》分别以相机、跑车和名表喻人生,情怀真的完全成熟了。黄伟文在其《Y100-That’s Y I’m Evil》精选碟中点评此歌时说:“这其实也是本人用‘你’作主角的新系列作品的最初回。此后‘你’的亲戚还有《喜帖街》《小团圆》《那谁》等等。”从“世上万物向心公转,陪我为你沉淀”的自我中心情感漩涡,到《喜帖街》“你注定学会潇洒”、《小团圆》“使你学会望阔点”和《那谁》“你那新生你也必须接受”的淡然优雅,渡日月穿山水后的词人早在品尝醇美佳酿。《落花流水》“淡淡交会过,各不留下印”已够豁达。另一首作品《最好的……》谈艺术说感情:“你不明白最动人的创造,永远下场一样,给糟蹋吧。”虽然很不忿,但“这些东西可做过的话,还是送他,很宿命吧,很宿命吧。”宿命在词人笔下并不沉重,反而呈现出老庄的豁达:“完成了它,不惜一切代价,还清今世造化。”“人世茫茫,无常祸福,假若从未预告,唯有大方得体到底,我做到”——《黑色礼服》的优雅,在黄伟文近作中具体化为动人的人生智慧,换个角度来说未尝不是另一种见水是水的境界。
周耀辉近年更积极融入主流,但作品仍不失独特的另类想象。
两个伟文(林夕原名梁伟文)近年作品数量减少,以往一向作品不多的周耀辉反而增产,在2011年CASH金帆音乐奖颁奖礼上更获“个人最多新作品演出奖”,打破了两个伟文的垄断局面。他领奖时不忘自嘲说要好好检讨自己,因为他的作品一向给人另类的感觉,如今得奖难道表示其作品已不再另类?笔者一直觉得周耀辉擅于在主流和另类之间游走,近年他更积极融入主流,但作品仍不失独特的另类想象。词人在主流与边缘之间的游走愈来愈精彩,真的像其文集所说的“十八变”。《黛玉笑了》般的作品玩味中国风重写经典,《酷儿》一类词作则续写其性别想象。《也》是一个抹去了“亻”或“女”或“牜”的他、她、牠的文字试验,《彳亍》更是又拆字又华丽,有着典型的周耀辉风格:“初生的我缓慢站起,彳亍走向十方,在我的无边搜索,然后与岁月摔角,为了知生存过不生存过,很想在雨点崩裂时,去过,听过,华丽与沮丧。”除了其签名式写法外,《彳亍》彳亍向前不断搜索的精神,亦体现心境未有因为进入主流而不再年轻。叫人感动的是词人凝融的不单是若水情感,也是主流和另类之间的天生隔阂。这正是周耀辉的魔力:主流但未落俗套,另类却不失温柔。
笔者曾说近年周耀辉的性别触觉依旧敏锐,雌雄同体化身露西夏娃为男女歌手谈情说爱,句句有如现代情感手册;理论书写仍然独到,从爱上林夕的弗洛伊德到迁居长生殿的笛卡尔,篇篇仿似人文通识课本。移民阿姆斯特丹多年的周耀辉完成博士课程后,2011年初回港于香港浸会大学人文学课程任教,作品人文意识不减,更多添了一份在地情怀。《弥足珍贵》和《菜园屋村》都立足本土步入民间,前者在“孩子走过,一转眼发现会渐老;时光淌过,街巷见证着故事老”的大千世界中寻找快乐,后者于“层层大厦拉下来”的万变社会里“种下无边的青春”,“将屋村变菜园”。以往我觉得假如要用一个词形容周耀辉的作品,那应该是“华丽”。近年他的作品给人的感觉却是既华丽也民间,简单来说是变得快乐了,就像《快乐很我们》:“我还是快乐,就算哀伤太壮大,青春会消磨”。没有沉溺于哀伤的华丽,只有简朴的情怀。“民间”并非指他的文字风格,而是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周耀辉词作素来爱借意象、擅用感觉说话,简单的“黄菊开了很多你,南风吹过很多我”,在黄菊前于南风中,就有青春有快乐有自我,言简意赅。周耀辉以《快乐很我们》作为他在浸大人文学课程开设的歌词创作班的毕业作品演唱会的开场曲,可见他不但保持年轻,还想以青春点燃下一代的创作火花,叫人明白如何可以年轻,怎样能够快乐。
其实对于曾经经历香港流行歌词的光辉岁月的歌迷而言,焕发红光的远山又岂止三崖?如陈少琪、刘卓辉、潘源良、张美贤、何秀萍等自成一格的资深词人近年仍有作品,不过在日渐萎缩的香港唱片工业中创作空间不大,否则定能焕发更耀目的红光。
(编辑:伟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