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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杏尚书府 青莲学士家

时间:2011年12月14日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马力

  

  尚书第是福建泰宁城关镇福堂巷里的一组明代院落。宅主叫李春烨。

  巷口坊门上,正面题着“尚书巷”,背面题着“绣衣坊”,后三字,不知和尚书第有多深的关系。

  在中国历史上,擢升为天启朝兵部尚书的李春烨,虽是皇朝重臣,却算不上一个有重要影响的人物。《明史》没有给他立传,《福建通志》《邵武府志》和《泰宁县志》也是一样。

  他这个尚书,赶上了魏忠贤擅政,和阉党的关系就难说清,又只当了一年。真如烟云过眼。

  对李春烨这个人,不必做或忠或奸的月旦评,只消看看在城里造起的这处大宅子,高其门,厚其墙,氓庶过此,无不侧目,位高而多金总是一定的。

  我从北门进来,这是一座仪仗厅,朝南伸出一条直道,连向尽处的石雕牌楼。中间筑起几道石门,也有讲究,不是“礼门”就是“义路”,一个额镌“曳履星辰”,一个额镌“依光日月”,擘窠书,敷金,笔势沉雄,寓意深焉。日月星,“三光”是也。按庄子所说:“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读匾,我不免由日月星而想到君臣民。这样的匾额还有多块,悬在院子各处,“柱国少保”、“清朝师柱”等等,都是。目对榜书,我的兴趣不在敕封的荣耀上,而如看古人写碑,领受那种不凡的笔力。

  直道之西,五个院门一溜排开,皆面东。正房坐北朝南,本是我们北方四合院的格局,这种记忆深印我心。尚书第却不是这样,偏要来个坐西朝东,让我忽然失去方位感。真叫别扭!后来一问,是因为堪舆的原因。观屋后之山,看巷前之河,风水先生自有他的眼光。

  虽为乡间民居,也有官阀气派。李春烨用营造语言寄寓庙堂之心,这也直接影响了他对家宅的要求,故而造屋力求规正、崇宏。在限定空间中,五幢主院、八栋辅房次序相衔,屏隔院落的封火山墙亦是徽地的那种。多个院子又为三厅九幢的形制,联络成片,使这个建筑群整而不散,所谓“九宫格式布局”即此。这组建筑,屋身沉厚,承重构架特大,用料亦精。柱、梁、檩、枋、椽多选耐久的杉木,门扇、门楣、门框、门槛则多使抗磨的苦珠木。厅堂、天井、回廊、甬道,皆铺厚石板。在里面一转,隆耸的古垣遮隐了云中透下的天光,又逢着灰暗的晚空飘落细细的斜雨,身在本不明亮与通畅的屋内,心就愈发沉了。我像是回到朱明王朝。今世之人走不出历史的暗影,也是一种苦。

  我在这位李尚书住的二号院前留心看。“四世一品”门匾,自显李氏荣耀。那图案繁复、线条流畅的石雕,亦给沉重的木石添了轻灵感。四个雕花门簪亦极惹眼,门楼经此装饰,不但高峻而且精美。门侧的一对石鼓大至十分,底座上几道花卉刻纹,受了时光的磨蚀,浮凸感消减了几分,眉目依稀。由此想到中国建筑极讲装饰艺术。在撑拱、牛腿、梁枋、雀替等受力或非受力构件上,都能领略工匠精湛的刀法。明代的简洁素雅,清代的复杂繁丽,皆有可观。泰宁的漆金木雕尤其好。人物类,能见须眉、观神态;花鸟类,犹闻馨香、听啼啭。在大尺度的营构中,不可少了细节的点缀。兴味尤在建筑小品上的我,忽然读到厅堂里的一副联语,是“观鱼梦蝶如庄叟,放鹤寻鸥类陆翁”,恰可拟状此间心境。

  进到这个称为主宅的三进之院,幽深阔大。屋顶出檐,屋角起翘,垂覆一片阴影,如一朵沉重的云,彰示着建筑与苍天的关系。瞧那森然的大屋顶,也不管歇山、悬山和硬山,也不管单檐与重檐,更不管卷棚与攒尖,建造制式和形象里涵容的礼教等级观念,家族之人无可挣脱。直立撑托梁架的金柱、中柱和檐柱,底端铺以卵石,一米见方,或用刻石垫牢柱础,以承荷载。各柱下面,压放条石,强固墙基。木石之筑,抵得千百年风雨。方形天井和厢房前的敞廊间,摆置石缸、花台,放了一些盆栽,另有一些物件我也叫不出名字。总之是感到静,感到雅。门扇和窗饰也极精巧,一花枝、一叶瓣,世俗生活的情趣,浓浓淡淡地浸含在上面。一片安静中,我在一个窗口站住,盼佳人忽然推开窗扇,明眸一闪。材质之坚、工艺之妙外,我欣赏着意境之美。

  语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谨遵圣言的李尚书,大概懂得这个道理,楹帖、匾题、字画多寓用意。“立修齐志,读圣贤书”、“大业惟修德,明伦在读书”、“百炼方成铁汉,三缄须学金人”,极力显扬“红杏尚书府,青莲学士家”的风范。更有李春烨晋爵少保兼太子太师并返籍奉母之时,明熹宗让大学士张瑞图代书的“孝恬”之匾,极合崇礼守仪的家风。我跨入三号院,一间屋里摇闪微黄的灯光,照着李春烨的母亲邹氏和家人的蜡像,里面就挂着这块髹漆绿字匾。材料上说,县令曾为李春烨造了一尊恩荣坊,旌表孝亲之诚。这坊在哪里呢?我没见到。

  五号院靠南,人迹更稀。或曰这里是李春烨之母和女佣住的地方。有一个后花园,荒秽不治,像是一座废园。废园小憩也有情调,比起研究“皆有法式”的营建技术,别具趣味。草长得疯而野,倒把陌上风景收进来了。这时天已向晚,暮色沉下来,廊庑前后连足音也一点点稀了。莲池里水纹轻皱,蔓草乱花间响起夏虫的微吟,还有一两只彩蝶在斜晖里低舞,圆形的石料桌凳旁,栽植数根瘦竹。雨意已经不浓,空气仍是湿凉的。况且久无人来,阴气像是很重。心就微微一惊而想到《聊斋》。眼前会倏地闪出花妖狐仙的魅影吗?还有那水音一般清润亮脆的笑声。若待月影移来,映上老墙旧塘,从这芜杂的园子离开,也能美而多梦吧。

  南墙根斜立多块碑刻。“明赐进士光禄大夫勋柱国少保兼太子太师协理京营戎政兵部尚书二白李公暨元配累诰封一品夫人江氏合葬墓志铭”在焉,上勒细密楷体字极清秀,应是一件很有价值的文物。方才泛舟金湖时,我曾朝隔岸的坡冈望过去,明崇祯十六年建起的李春烨之墓掩在翠树深处。民国世乱,被盗。这位李尚书,归乡而希求永安,也难。墓周的华表、望柱、石亭诸物存其一二吗?不知者无以言。

  尚书第北门旁,有一个台子,可演梅林戏。广行天下的李氏族人,听了山歌俗唱般的腔曲,会说:这是乡音! 


(编辑:伟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