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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的理解与误解之《少年行》

时间:2012年11月16日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钟振振

  少年行(四首其二)

  王 维

  出身仕汉羽林郎,

  初随骠骑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

  纵死犹闻侠骨香。

  关于“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明唐汝询《唐诗解》卷二六《七言绝句》二曰:“此羽林少年羡布衣任侠而为愤激之词。言我始补羽林,即有渔阳之战,自谓勋业堪记,然安知不向边庭之苦者乃能垂身后名,是我之勤王不若也。此盖指郭解之流,虽或捐躯,而侠烈之声不灭。虽然,维果进游侠而退忠义耶?青莲云:‘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帏叹何益?’以此参之,愤激之意自见。”(河北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下册,第656-657页)

  清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卷一四曰:“诗意谓死于边庭者反不如侠少之死而得名,盖伤之也。”(上海中华书局《四部备要》本,第121页)

  林庚、冯沅君二先生主编《中国历代诗歌选》曰:“是说少年深深知道不宜去边庭受苦,但是,少年的想法是哪怕死在边疆上,还可以流芳百世。‘孰知’,熟知,深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武汉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新选唐诗三百首》曰:“‘孰知’两句说,谁不知到边疆驻守的艰苦,但战死沙场也可流芳后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67页)

  沈祖棻先生《唐人七绝诗浅释》曰:“他不但出身良家,初入仕途就担任过令人羡慕的羽林郎的官职,而且还跟过名将出征,具有实战经验。但现在,他却缺少到边疆去作战的机会。于是,他为了这个而难受起来了:谁能知道这种不能到边疆去的苦处呢?到边疆去作战,当然会有危险,甚至丧失生命,但是为了保卫祖国而牺牲,该是多么的光荣啊!即使最后剩下的只有一堆白骨,这骨头也带着侠气,发着香味,也就是说,为国献身,必然流芳千古。一般诗人多写边塞从军之苦,而王维此诗独写不能到边塞从军之苦,从而突出为国献身的崇高愿望、昂扬斗志和牺牲精神,使我们在今天读了,还受感动和鼓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91页)

  按:唐汝询《唐诗解》中所提到的“郭解”,是汉武帝时著名的侠客。他年轻时“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以躯借交报仇,藏命作奸,剽攻不休”;年长后则“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以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争交驩”。由于“布衣为任侠,行权”(《史记》卷一二四《游侠列传》),对封建统治构成了一定程度的威胁,最终被灭族。事迹详见《史记·游侠列传》及《汉书》卷九二《游侠传》。他并没有到北方边疆去和匈奴人打过仗,却名垂青史,侠骨流芳。故唐氏以为王维诗中的“少年”对此感到愤懑:郭解一类侠客没有吃过“边庭”的“苦”,凭什么那么出名?(我辈在北疆经历了艰苦的战斗生活,反倒默默无闻,太不公平了!)赵殿成氏《笺注》对此二句,也是这样理解的。

  这样的理解显然不合乎逻辑。

  首先,王维诗里并没有提到郭解,也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论定他影射郭解之流。

  其次,郭解生前就出名了,就算王维诗里的“少年”羡慕或嫉妒他,也应羡慕或嫉妒他的“当世名”,而不是“身后名”。

  又其次,王维诗里的“少年”是“初随骠骑战渔阳”,也就是刚开始其在北方边疆的艰苦的战斗经历。此时默默无闻是正常的,他还不至于牢骚满腹,心理失去平衡。换句话说,只有“久”随或“屡”随骠骑战渔阳,吃够了“边庭苦”,却仍未得到他应得的荣誉,他才会“愤激”起来。因此,唐、赵二氏的解说是不可取的。

  那么,林、冯二位先生主编的《诗歌选》,武汉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集体选注的《三百首》,以及沈先生《浅释》的解说是否可取呢?也有问题。

  《诗歌选》的问题,在于此诗中的“孰知”不能解释成“熟知”、“深知”;“不”也不能译作“不宜”。

  《三百首》的问题,在于“孰知不”与“孰不知”虽只一字颠倒,意思却迥然有别,不可混同。

  《浅释》的问题,在于“不向边庭苦”这样的句式不能随意析为“不向边庭”之“苦”,因为它不符合古汉语及古典诗词的语言习惯。更何况,上句“初随骠骑战渔阳”明明白白告诉我们,那“少年”正“跟着名将出征”而非“跟过名将出征”(套用英语语法,是“现在进行时”而非“过去完成时”)——他怎么会因“不能到边疆去”而“难受起来”呢?

  解决问题的关键,就在疏通“孰知”句!但“孰知不向边庭苦”七字乍看起来很平易,放在全诗中却无论如何也难以说圆满。山穷水尽,只有求助于异文了。检《全唐诗》卷一二八及赵殿成《笺注》,皆曰“苦”一作“死”。由于王维诗没有唐代的写本,原作究竟是“苦”还是“死”,我们今天已无法确认。但细细比较,作“死”则一切疑问都迎刃而解了:一个刚上战场的年轻军人,不可回避地要面对“生”与“死”的拷问。“孰知”二句,正是那“少年”所作出的充满着英雄主义精神的抉择:谁知道此番会不会死在边疆呢?纵然死在边疆,为国捐躯,流芳千古,虽死犹荣!

  也许有学者要质疑:此二句连用两“死”字,是否应避免重复?笔者以为,盛唐诗人重意,重气,重势,并不在小处斤斤计较,还没有刻意回避重字的习惯。况且,此二句语意勾联,上句点出一“死”字,下句仅就此“死”字做文章,着重强调,故而重复是必要的,不足为病。


(编辑:路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