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村遗事
跟中国南部无数个村庄的命运相似,村庄十室九空,人都进城了。去城市找生计,或干脆迁至城镇定居。溪流、田垌、森林、庄稼、祠堂、井台、戏台、池塘、屋巷、房舍、牛棚和猪栏,人、鸡和狗,野生的草木、野兽、蛇蛙、鸟雀和各式各样的昆虫……这一切都在流失和消逝。不用多少年,人们远走他乡,村庄只剩下墓地及遗址。三十年前,尽管遭遇了难以计数的天灾人祸,村庄仍生机勃勃,一度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达到了史上的繁荣。中国南部有无数个村庄跟凤凰村有相似的命运。这一切只活在我的记忆中,但也不断遭到磨损、削减并最终坠入遗忘。我在纸上建筑另一个村庄的妄想显得徒劳,但对抗遗忘的想法让人安慰。
每年三四月间,莺飞草长,春暖花开,我都返回村庄看一看。每一次,我都发现村庄少了一些东西。上次是戏台坍塌了,这次是井壁倾圮了。最让我忧惧的是,人气越来越淡了,只剩下几个老人和小孩,难得听到鸡鸣和狗吠。河流逐渐枯缺、萎缩,它干涸到几乎断流了。凭吊的意味越来越浓。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村巷上行走,风从远处的荒山吹来,从黑屋子的角落吹来,夹着荒寂的滋味。我走到山间和田野,那种“生”的、荒凉的感觉愈来愈浓,在过去,山坡和田亩因为有人侍弄,有六畜的走动和人气养着,就显得很“熟”。每一陇柴火都有人用镰刀去割取,每一株青草都有牛羊去啃食,每一株野果树都有人在攀摘。即使是一些杂树野木,也有孩子在攀折或挨擦,染上了人间的气息。那是一种家园的气息,而这种气息已丧失殆尽。村庄以及村边四周的山野,显得越来越生了。那种“生”的感觉,像石头郁积在我的心上,硌得我不舒服。很难说清楚,村庄是从哪一刻走向生的,当我发现村庄在不可避免地崩溃时,却悚然一惊。也正在那一刻,我才清楚它在心中的分量。我对它的了解,太过肤浅及模糊。我对村庄的历史毫无头绪,我对村名“凤凰村”之由来乃至“凤凰树”一无所知。当我想到要写它时,已是写作十八年后的事了,这也是我离开村庄的时间。在十八岁之前,“走出故乡就是最大的胜利”(叶赛宁语)成了我的信念,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好是坏,但我知道这个地方不值得留恋,不会有比这个村庄更糟糕的了。
随着年岁增长,我发现人是无法离开出生地的。你的躯体离开了,你的心仍留在那里。你会通过各式各样的路径无数次地返回那里。坐汽车是一种方式,倒提皮鞋跋涉在泥泞的小径是一种方式,做梦肯定是最常见也最直接的方式。在少年时代,我无数次通过梦境的魔法逃离村庄;有朝一日成了城里人,却一次次通过梦境回到故乡的每一寸土地。当你以为你离开了,其实你是将故乡带在身上,你到了哪里,故乡也跟着到了哪儿。你通过某种神奇的方法,将故乡折叠在身体的某处,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刻,尤其是半梦半醒之际,在烟雾缭绕之间,故乡就如卷轴在你的眼前展开,山水,草木,人畜,以及相关的一切。它既是一个梦幻般的画面,也是真实的图景。你走在村庄的小路上,跟来往的人说说话,也跟路过的鸡和狗打招呼。你有点兴奋,有点怅然。你就这样一次次沉湎于故乡的风与物而无力自拔。
每一个人都是出生地所孕育和养大的。这个意义对于乡村长大的人愈加凸显。尤其是在乡村长大的诗人、画家和音乐家。我朋友中就有这些人。他们跟乡村的关系恐怕更夹缠不清。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就像一棵在出生地长大的树木,无论成年后走到哪里,都无法带走树根。一个成年人,就像是一件家具的成品,涂上油漆,用砂纸打磨,看上去神气活现,并在嘈杂的市场被买主慧眼识珠,继而在岁月中遭受漫长的磨损而最终报废。所有的家具都曾经是木头,它即使被斧砍,被锯开,被刨削,被抛光,最终不可能遗忘掉树根的记忆;不可能忘掉身上开出的小花,枝头掉落的果子;不会忘掉掠过绿叶的鸟鸣和风;更不可能忘掉源源不断地通过树根施送的汁液以及星空隐秘的召唤。那是生命的根基,也是自由的全部。生命在于运动。树木的生命在于一动不动。也许,人终究不是树,而更像蒲公英,成熟了就到处飞。但是,乡村的孩子要飞出去,飞到城里去,他必须脱胎换骨。这就是树木变成家具的秘密。大多数的树木都想成为雕像,但结果只能成为家具。只有少数的树木想成为煤炭。一个家具想返回树木,树木想返回种子,种子就沉睡在黑暗而混沌的泥土中。它从未萌芽,也就不必担心砍伐,但它从没有放弃生长的想法。光是这种拱出地面、抽出嫩芽的想法,就让人情不自禁了。种子迟早长成小苗,除非它已窒息。我宁愿相信,即使一棵被肢解并制造成家具的树木,也梦想回到家乡。何况是一个乡下人。
但是,你真回得去吗?
我不是没有动过回去定居的念头。我在城市住腻了。我在付出巨大代价之后,在南方最大的城市里定居,并获取了一份稳定工作,娶妻生子。我终于发现,我终究是自然主义者,我喜欢山野溪流,喜欢泥土及草木之气,喜欢树林里的鸟虫以及林间的轻风,喜欢无遮无拦的天空,它空无一物或挤满奇异的云朵……我不喜欢城市。城里人也让我觉得市侩。他们喜欢用金钱权衡一切,乃至幸福与自由。纯净水可以用金钱换取,清新的空气却无法凭钞票购买。我终究是误入此地的乡下人啊。近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过逃离。我心目中的净土,一定要有山有水,最好是某个山中小镇,不能有太多的污染,太多嘈杂,也不能太寒冷。这说来简单,实已近于苛刻。我想过去海南文昌(2010年楼价疯长,将我此念扼杀了)、广西桂林的郊外(诗人安石榴一再向我推荐)、云南边陲乃至移民海外。我既异想天开,也一本正经。总之,我不喜欢任何一个大城市。我还没有赚够生活费,但对工作也没什么留恋。我从未渴望过建功立业,况且一个小职员能有什么功业?我对成功有迥异于种种流行成功学的理解。我想得最多的就是返回出生地,不回凤凰村,那么在化州郊外也行啊。考虑到在村庄度过的复杂岁月(快乐的童年,懂事之后饱受屈辱的少年时代,成年后在村民卑躬而惶恐的目光里,我也算是衣锦还乡了),我的念头略感动摇。我将怎样跟村民们相处呢?尤其是那些数十年来欺凌我们的人,尽管我从无“复仇”之心(邻里之间的恃强凌弱,在乡村太普遍了,本不值得牢记心头,童年时遭受的屈辱却不可磨灭,不是要刻意记取,实际上已化为成长的养料),他们却不可能忘记。村庄荒废了,河水断流了,田地饱受污染。我无须再以耕种为生,在村子却无法找到乐趣了。我像那些在乡村长大而误入城市的人,没有回头路走了。我暂居在广州城郊的边缘之地,距市中心有数小时之遥,暂时打消了返乡定居的念头。
那个夏末的黄昏,彩霞像熔掉的黄金从天上缓慢而黏稠地滴落,奇异而灿烂的光芒笼罩着村庄低矮的屋顶及山野,仿佛在给村庄镀金。那是我第一次跟黄昏遭遇。我没有记忆。在粤西乡间,几乎每个夏日在晴天都有这种辉煌的晚霞。在某间泥砖屋舍里,粗通术数的主人因为一个男婴的诞生而将当天的霞光赋予了某种美好的色彩。彩霞将他的笑容染上了金色。在乡村,没有比添丁更让人高兴的了,何况是长子。
少年时,我无数次在山冈、河畔或庭院中目睹过村庄的黄昏,云霞太耀眼了,太美了,太辽阔了。那种金色为主并交织着橙色、红色、紫色种种光彩的云霞,像彩帛承托并缭绕着火球般的落日。落日掠过山冈,像烧红的石头急速地向暮色中的树林坠去。那种辽阔的美像浩荡的江水涌入我的心底,我感到了大自然的震撼。那时我不知道上天在将一个重要的启示一次次地显示于我。黄昏或落日不仅是自然的事物,也是重要的隐喻。我看到了这个喻体而懵然无知。一个乡村少年要屈服于大自然的壮美并不难,要从中领悟到某些奥秘或道理,且跟自身的命运相联系,却必须通过某些契机或桥梁。那二十年,我一直待在村庄,从婴孩步入成年的这段时光,我无法看到旭日初升以及正午的凤凰村,那是属于父辈以及祖先的光阴,但我目睹了村庄的黄昏。在十几二十年间,村庄从生产队时期的奄奄一息到开放年代的起死回生并达到了史上的繁荣,进入90年代之后却犹如落日急遽衰落。当我意识到那种黄昏的巨大辉煌及绝望跟我多次观看晚霞的感觉毫无二致,已是离开村庄多年后的事了。
某个夏日黄昏,我从求学的广州回到村庄,我躺在彩霞照耀的山坡上,从裤袋掏出一本叫《偶像的黄昏》的小册子。我望着天空、云霞、落日和远山,暮色愈来愈浓,村庄的屋舍略显模糊,有的房子透出了灰暗的灯光。我第一次意识到,黄昏的具象与抽象,黄昏的符号与实质,黄昏的光芒对应着转瞬即至的黑暗,黄昏的厚重与华美也将转眼即成记忆。至少,它有着多重的含意,而不仅是我所目睹的东西。
多年之后,当我回忆那个黄昏、那本书以及我当时阅读的情景与思绪,我似乎领悟了那个启示——我有责任将凤凰村在暮色完全笼罩之前,将天上巨大的辉煌和大地的安详呈现出来,使之成为相对固定的记忆——之后,是不可避免的黑暗像铁锅倒扣下来——像果壳的内部,像灶膛的灰堆,那是乡村的夜晚,连星光都在揭示这是真正的漆黑。
人无法说清楚他的来路。这本来并不复杂,但时间一长,就变得无法辨认了,像无人涉足的小径,迅即被荒草掩盖及尘土湮没。关于历史,我们能记得多少,又有多少靠得住呢。回溯乃至猜测自己的来路,现在却成了我无法拒绝的诱惑。我刚涉足写作时,从未动过写村庄的念头。我不认为那有什么好写的。我迫不及待要写的是那些梦境中出现的奇异之地,以及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有一堆华而不实的词汇在等着描绘它们。
我发现对凤凰树一无所知。凤凰村(又名凤凰垌。垌,即田垌,田地,多用于地名,典型的粤方言)这三个字,是我最早学会的几个词汇之一。母亲津津乐道的是,我仅两岁时,就在舅公的考问下,完整地说出了包括县镇在内的复杂住址,从而赢得舅公手上的一个大苹果。但我对凤凰树说不出什么来。
2011年3月,我打电话问父亲。父亲说:“那是一种树木,可以长到二三十米,树皮粗糙,灰褐色,树形为广阔伞形,分杈多而舒展。在夏日开出密密匝匝的花朵,灿若红霞,在秋天结出镰刀状的荚果,在冬天叶落如雪。你小时候还能零星见到细小的凤凰树呀。”我全忘了。我在百度搜了一下,父亲说得虽粗略,大体特征还是说到了。
凤凰村开村逾三百年。全是黄姓人。一世祖从黄塘村搬来,由一人繁衍至两三千人。关于一世祖的事迹,我问过村中老人及翻阅族谱,多语焉不详。至于一世祖搬来此地,有故事代代相传,兹录于此:本族黄姓人大约在五六百年前从福建迁入化邑,在中火嶂北坡山脚下的黄塘开村,有两百人。有一黄姓男子娶邻村马姓姑娘,夫妻不和。马姓妇人某夜偷黄姓田契事败,双方拉扯之下,被黄姓男子误杀。马姓乃当地望族,当夜倾巢而出,派人把守黄塘村各出口,并放火焚村,全村男女老少两百多口无路可逃,被活活烧死,只剩下三个男丁幸存,一是教书先生,另两人在地里看守番薯。三人逃亡,一个搬去新安镇马留浮,一个搬去凤凰村东南处数公里的谢省村。谢省位于一座山脚下,该山靠近中火嶂,从凤凰村高处如门星岭望去,状如大象,象鼻、象身、象耳栩栩如生。一人即觅了蟹地容身。一世祖迁居此地时,漫山遍野皆是高大凤凰树,花香浓郁,鸟雀和鸣,五六座山丘首尾相接,呈蟹伏地之状,有蟹地之称(螃蟹善于繁殖,寓子孙繁多,故“蟹地”在风水上乃吉地)。
山边一道小河清澈见底,游鱼、彩石历历可见,宛若桃源。因凤凰树繁茂,又得蟹地繁衍,寓意大吉,遂定居此地。后繁衍至今,世人称曰凤凰村。解放前已逾千人,乃石湾水一带有数的几个大村庄之一。能说清楚的祖先,就是三世祖应龙公了。应龙公育二子,一定周,一定邦。定邦公生子正瑞公,却又从母村搬出,从蟹地之顶搬到蛇地之坡,新开一小村,母村人蔑称之为“子村”。所谓蛇地,乃指一山由北向南如蛇蜿蜒而来,那坡地恰如蛇舌掠出。
凤凰村全貌如蟹,子村地又恰似蟹钳。蟹钳乃蟹身上最有力之部位,故子村近百年间,人丁兴旺,出了不少人才。过去母村人排斥子村人,言语间诸多不敬。一个说法就是指责子村人开山祖正瑞公血统可疑,算不得正宗,蔑称之为“寄生茶”(所谓寄生茶,是指当地树木如桉树、桑树等身上生长的一种小灌木。据说是鸟雀叼衔树果停歇在树木上啄吃,若干种子粘落在树身、树杈或伤陷处寄生,吸取树的养分长成。人们采集这种寄生物的嫩叶晒制成茶,可入药,是谓桑寄生茶)。此说大不敬,颇让子村人愤怒,当然斥之为污蔑。近年来,有些在外头闯荡的人回来,却又说血缘混杂没什么不好,水稻也是杂交的占优势呢。混血儿最美丽,你看世界上的选美冠军及时装名模,有哪几个不是混血儿?千百年来民族大融合,早已难分你我,谁还能保证血统纯正?李世民都流着胡人的血呢。
母村人的说法虽是捕风捉影,倒也有来风之穴。应龙公元配凶悍,不能生育。应龙公纳妾,元配悍性大作,不准他们同房,将小妾置于柴房,每日呵斥责打,视若丫环。应龙公某夜趁夫人熟睡潜入柴房,与小妾暗度陈仓,方有子定周公。定邦公却乃继子。至于定邦公来历,已无从稽考。此说亦无依据,我当然不信,但要还原真相已无可能。
定邦公子正瑞公因在母村尽受族人歧视及欺凌,无法立足,从“蟹身”搬到“蟹钳”栖息,遂有子村子嗣绵延至今。他发迹的经过颇具传奇性,据说年轻时穷困艰辛,但为人仗义。某日他到石湾墟趁街,见算命先生李瞎子摊档倾覆于地,人趴在地上,口鼻流血,奄奄一息。竟是遭到街上流氓殴打勒索,瞎子拒不屈服。正瑞公心生恻隐,遂将瞎子背去问医,瞎子终究伤重不治。瞎子临终前跟正瑞公说,我李某人孤家寡人,跟你相识也是缘分一场。你至石湾河石拱桥下游三里处,有一棵大波萝蜜树,树心中空,你趁夜深时挖掘,休教人知晓,自有道理。正瑞公找到该处,发现藏了满满一包白银,有二三百两之多。
从此正瑞公售田娶妻,风生水起,膝下数子,子又生子,枝繁叶茂,又历“天”、“如”、“忠”、“声”、“大”五辈一百多年,传到我父大海,我是“振”字辈,也曾起个带“振”之名。下一辈是“文”字辈,往后又传有一至二代。目前搬离村庄的人十有八九,对辈分也不太讲究了。子村的小祠堂乃正瑞公时建筑,20世纪80年代重修,供正瑞公子孙祭祀先人,历年香火不断。
有喜欢谈论风水的好事者对凤凰村的地理津津乐道。除了名声在外的蟹地,该村东有一山门星岭如青龙,西有一山园山如白虎,白虎伤人,本非好事,却偏有一河相隔,就不同凡响了。这条小河从母村(算是村头)流到子村(村尾),共九曲十八湾,其著名者有长滩、荷包袋、米缸窝等,皆寓意吉祥,确实也带给村民诸多福祉。河中鱼虾蟹贝,异常丰茂。河湾芦苇遍生,两岸长满了高大盘曲的水蓊树,每到春季,满树繁花,香气缭绕,数里可闻。待秋日来临,树上水蓊果挂满枝头,清甜多汁,口感极好。我求学广州时在校园也见过水蓊树及其果实,大有见故人之感。有同学说其家乡称之为“蒲桃”,有同学称之为“莲雾”,莲雾树广州小洲村随处可见,却跟水蓊树迥异。水蓊树高大者二三人亦合抱不过,我父亲年轻时仍无人损坏,在大炼钢铁时全被砍伐殆尽。当时被砍伐的村中巨木老树无数,计有樟树、白玉香、荔枝树、橄橄树等,不乏古树名木。余生也晚,对村中的水蓊树及凤凰树是无缘相识了。
这条小河没有名字,在地图上也不会标识,这是一切小河的命运。它太细小了,没资格被地理学家命名,而最终被另一条河流吞掉。它蜿蜒往东弯曲流下,在石湾汇入石湾河,再注入罗江。罗江是化州有数的大河之一,罗江在化州城区跟粤西境内最大的河流鉴江交汇并流入南海。凤凰村人称之为“江”,此乃江河的通称,并无特殊之意,正如本地人称小孩为“细侬”。
小河呈环状环抱着子村流过,子村对岸一山有两翼,如鹰隼展翅,山名“鬼落”。子村有如长蛇吐舌咬鹰之势,鹰则伸翅扑翼。按风水师的说法,有蛇有鹰,方为好地。蛇无鹰不发威。所谓蛇地又有龟地之说。在“白虎山”作势欲奔之侧,旁边的鬼落山又往东北向探出一截来,状如毛笔,故又合“白虎叼笔”之说,寓书香缭绕,主出读书人。村人无人中举,倒也出过若干秀才,譬如我高祖如拭公就中得禀生,还当过化州城的催粮官。我二伯父金振作为20世纪60年代稀罕的大学生,当时是轰动石湾一带的事件。后来二伯父在京工作,做到了师级干部。金振子万伟作为博士定居加拿大,是目前凤凰村出国的唯一读书人。我当年考上大学,也被人称之为家有书种,即指二伯父考上大学事。我以写作为生,还有不少人拿此景说事。
江水向东流,往下数百米,就相继是荷包袋及米缸窝了。江水再往下流去,西岸有一山名曰“马园”。马园山跟门星岭及蛇笼山相连接,堪称本村名山。山较高,站在山顶,极目远眺,可望至近十里开外,胸中开阔,神清气爽,一无障碍,略具王者气。其山势如骏马,山嘴如马低头饮水,有不少古人传说及遗迹。东岸有一山朝向村口,状如屏风,又如案台,主大吉。最奇妙的是,该山跟猪娘山一起,跟马园山相连接,而江水从中穿越流过,此为“神山交牙”。有的风水师夸张地说,这就有几分洞天福地的意味了。凤凰村人天性善良,世代安分,战乱时无人为匪或投军,甘于务农,后来出了个敢于作反的奇人黄应国,据说就是所谓的地灵人杰。这些都是关于凤凰村主要是子村的传闻,我不谙风水,不知其中究竟。子村称得上山水秀美,风光如画,也是早年的事了。
据闻这黄应国应是明末时人。其人身高体长,豹头环眼,声若洪钟,日吃斗米,膂力无穷,他又爱舞枪弄棍,在村人的讲述中,乃是张飞、鲁达一类的猛将。据说,他所用的锄头,重近百斤,开荒时一锄下去,山崩地裂,若掘进田里,锄头柄竖在那里,常人无法摇撼。他平时所用的棍棒亦如巨橼,有人将其弃置的旧棍棒劈开,可以制造寻常棍棒二十四根。
明朝末年,民不聊生,官逼民反,南北义军蜂起。黄应国素怀大志,岂甘作池中物?他暗中招兵买马,冶炼兵器,只待时机成熟则举义旗。当时也有一两百人,啸聚于马园山密林深处,养马,练兵,并私铸铜钱。有个风水先生见马园地有王者气,慕名来投奔,愿为应国军师,共图大业。惜乎当时应国外出,先生受应国副手冷遇,竟怀恨在心,故意跟副手说,此马园山有王者气象,能出天子,可惜就差了那么一点。副手忙问,却又差了什么。先生答曰,此马园山风水奇佳,形如骏马,远望作势欲奔,近观作昂头嘶鸣状,气势非凡。只是可惜江流纤弱,应筑一土坝,将江水蓄积成库,此乃“蓄池养龙”之法,他日大事可成。龙腾飞上天之时,就是应国黄袍加身之日。风水先生走后,副手以风水师计献应国。应国大喜,遂于马园山前筑土为坝,宽可走马,长逾数里,壮观异常,长滩至马园江段,宛若平湖,水面浩渺,果有汪洋之感。时至今日,仍留有土坝遗址,算是凤凰村人最雄伟的工程了。
谁知,这就种下了祸根。不久黄应国事败,部属被击溃,他在猪娘山旁侧的竹箕山挖了个地洞匿身,开头官兵无从侦察,又得邻村一老妪告发,官兵用长矛一路捅插过来,直至见血方才罢手。黄应国竟被乱矛插死在地洞中。石头田旁边的山岭仍有黄应国的白坟。后来风水师都爱说,马园山乃骏马腾飞之地,现在建了一条大坝,正如给马装上笼头和辔绳,马就被制服了,哪还能逐鹿中原?有人又说风水师实乃官府密探,故设此毒计。
村庄多为丘陵,约有三十多座大小山岭,无甚名山,但草木繁茂,鸟兽甚多,野果丰盛,为村民提供了不少柴火、木材、野物及果子,倒也亲切。每山又是墓地的候选之所,几乎每座山岭都有坟地。山脚每有坡地,栽种薯类、豆类及黄麻、甘蔗诸作物。两山之间的田垌,多是肥沃良田,水源充足,是种植水稻的最佳处。
村庄东南向,有一高山巍然耸起,山势起伏,数峰并峙,远眺之,该山呈青黛色,除了林木外,颇多花岗岩,此乃化邑名山中火嶂(嶂,在粤语中乃大山之意),连绵五六平方公里,主峰海拔近三百五十米。登山远望,东面大河如带,南面水天相接,西面烟波万顷,北面群山起伏。高山脚下分布着数十条村庄。中火嶂虽不属凤凰村,但村庄有各山环绕,一律向其俯首称臣,俨然是中火嶂余脉,诸方面对村庄影响甚巨。除了马园山等地,子村的重要山岭还有马自山,该山呈圆柱状耸起,雄伟如城堡,登高望远,神清气爽,松树、桉树密布,是为林业山。
村边的小河,有数条重要溪流陆续注入。在上游有一溪绕过土地庙,注入长滩。在村庄旁侧河段有三处溪流,一条经江竹垌流出,贴着鬼落山,注入过江埠下面的河湾(碑头)。子村北面村口处有一“裂坑”(粤语小溪流之意),从母村沿着门口垌流出,经荷包袋流入小河。在下游石头垌处,米缸窝下游两百米,一溪贴着猪娘山旁侧轰然流下,溪水汹涌。诸溪平时清澈平静,有鱼虾,每逢山洪骤发,罗江上的大鱼必经石湾河上溯产卵,鱼群密集。春水涨之时,正乃捕鱼之良机。
子村重要的田垌有十余处,均为稻米丰产田,如牛洼、石头垌、紫薇坡、门口垌、石头田诸处。据村中一老妪尝言,她刚嫁入凤凰村,还能见到紫薇坡上有断墙残垣,原来是一个古村遗址,如今均为坡地覆盖,种以花生、大豆及蔬果诸物,往日村落情景,踪迹全无。我幼时见人在花生地挖出多个坛坛罐罐,据说是挖银来着,也不知挖到了没有。倒是糟蹋了一大片花生。牛洼及石头垌据说也曾有村子,百年前已湮灭无踪。村庄民居主要是泥砖屋,墙脚有几层火砖就算不错了。屋顶盖以灰瓦或红瓦,装有几面明瓦以采光,门口两扇厚木门,墙上有木格子窗,台风袭时门窗易关闭。
重要的建筑物有大祠堂,在大跃进时代曾改为食堂;20世纪70年代拆除了一半,用砖石在长滩岸上建水轮机房,在水上筑一坝,蓄水碾米。在80年代又改为乡村小学,我在此读了四年小学。后来坍塌又集资重建,至今仍在使用。土地庙在水轮机房对面。庙旁古木参天。也只有土地庙仍存几株巨木了。庙后曾有一处繁茂桑林。后来村民在祠堂旁侧建一文武庙,供奉诸神。水轮机房将河流拦腰砍断,淤泥堆积,乃破坏生态之罪魁祸首,投入使用不过数年,机器损坏,不堪再用。待80年代初村庄通电后,改用电动磨具。如今机房夷为平地,生满杂草乱树,跟旁边的坡禾林连接在一起。黄栌山在河边,乃蟹地之一侧,坡上曾有泥房数间,供村集体做蚕桑屋搞副业之用,如今亦无踪影。在鬼落山跟猪娘山交界处,有一座先师庙。
子村在生产队时期,还建了若干座三级粪池,每座分为三级,首截以供拉撒,中部用来发酵粪肥,末端蓄积粪水,供浇淋庄稼。村子在长滩、过江埠及经鬼落山河床上,各有一座水泥桥梁,亦为村庄重要建筑。母村有数处雕楼,上设枪眼,供防盗防匪之用,已脱离子村范围,不去说它。戏台是重要舞台,逢年过节,上演木偶戏,偶尔亦演大戏(即粤剧)给神灵观赏,人神共乐,山上建有若干砖窑及石灰窑,乃村民烧制红砖及石灰之用,一律以木柴焚烧。
乡村的作物,主要是水稻、豆类、薯类及各式瓜果,偶尔也种植黄麻、甘蔗之类兼营经济。四季有社,做社时分猪肉,清明前后祭祖扫墓,一年有若干社日及节日。年例为最重大节庆,比过年、春节及元宵还重要,届时家家户户大摆筵席,款待各路来宾。并有摆醮、游神等活动,后来亦添加演戏、舞狮及放电影等娱乐节目,乃粤西地区所独有。
(编辑:晓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