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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在路口等我的人

时间:2020年08月19日 来源:中国副刊公众号 作者:汪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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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我来看,兰州最美的地方莫过于滩尖子,滩尖子最好的去处莫过于阳台书屋,因为阳台书屋有一个令人怀想不已的慈祥长者。

 

  1999年,滩尖子尚有很多高大的槐树和桐树。桐树开花的时候,堪称花事盛大。半个天都被手掌大的花朵挤满了,花香四溢,虽然树木似乎老老的了,却依旧散发着一股陈酒般的醉人味道;木质的老房子依斜坡而建,拥挤的人家拥塞在树丛中,像一攒鸟儿窝。透过树林,可以看到明镜般的小湖泊,小湖泊边有一条小路,称得上狭窄,不能行车,最多两人并行,有自行车过来,需要打铃。这条小路往西可以通到黄河边,往东拐弯便到了阳台书屋的楼下。

 

  那时候,我只身闯入兰州,就像多年前阳台书屋的主人一样。我沿着滩尖子那条泥泞的小路,第一次去拜见我仰慕已久的赵燕翼先生,而他在那个树荫茂密的路口等待我,这是说好了的。先生是我意料中的样子,身材高大的人,气质儒雅,说着和我一样的方言,不时朗笑,偶或惊飞树枝低处的几只麻雀,树梢的老喜鹊可不当回事儿,照常在树梢自言自语。它们的话语,有一个人懂得,他就是我身边的这位高大的老人,常住阳台书屋,最擅小说和儿童文学的作家赵燕翼先生。这些逼仄的小巷子、依坡而建的旧房子、高大的桐树、繁杂的鸟语和走在身边的那个人,整个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声响混合而成一种味道,在兰州,我便闻到了故乡的味道。

 

  1927年5月23日,地处祁连山地震带的古浪县发生里氏八级地震,将古浪上城夷为平地。1947年他的第一篇儿童文学作品《地震》以儿童的视角描摹了这场灾难,在上海开明书店“忘不了的事”征文中获奖并发表。这只文学燕子,憨实的燕子,从遥远的西北陇上一角——古浪黄羊川黄泥岗的一家破败却温暖的屋檐下飞出来,从此振翼高飞,在中国文学界放声啁啾,形成了自己的独家声响。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的故乡古浪县有这么一个大人物,他声名远播,但从未见过,在他无声的熏陶下,1993年我出版了个人诗集《父亲的尘土》。之后,县文化馆有人稍话,说赵燕翼先生对我的诗集大加赞赏,鼓励我在文学道路上不要放弃。小小一本自费诗集能引起如此大家的厚爱,更是坚定了我的文学初心。1999年,我“跳槽”来到甘肃日报社大院,在那个约定的路口,他等着我。这第一次的等待持久在我的内心发酵,至今难以消弭。他的身高大约在一米九左右,谈不上壮实,估计跟常年写作熬夜有关,皮肤干净清矍,眼神温和,笑意常挂脸庞。那一年,他72岁。在他的阳台书屋里,他说,看看,我在用电脑写作了。其实,他还在手写,无非是用了手写输入键盘,在电脑屏幕上显示出来的是标准字体罢了。他的意思我明白,他是不甘落伍于时代。

 

  那时候,家乡的人都称他赵爷,我亦如是。我多次到他家里,他总是喊:“老婆子,汪泉来了,做几个小菜,我们喝两杯酒!”茶几上时常有两种必备的菜,一碟卤肉,一盘油炸花生。他喝的是红酒,我喝白酒,我们开始聊天,话题离不开家乡的人事。唯有一次,我向他谨慎请教写作“秘笈”,他说,前些天孙女儿写作文说写不好,问我怎么写,我在博客上给她写了一篇文章,你看看就懂了。是的,多少大家名家的创作谈无计其数,似乎对我都没有多少的点拨,唯独他的这篇文章对我启示很大。2006年的一天,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沙尘暴中深呼吸》即将出版,我去找他,敲响那四十多平方米小屋的楼门,没人应承。打电话,他说在天祝县。后来见到他,他说和老婆子坐班车去了相距一百多公里之遥的华藏寺,看望了一位女作者,她家庭贫困,写作勤奋,颇有天赋,似乎身体欠佳,他们是专门去探望的。我是去请他给这部长篇小说写序的。当时时兴请名家写序,以抬高作品的档次,以便获得业界的迅速承认。我想得“周全”,怕他没有时间读完小说,就专门拟了一个“序言”,无非是对这部小说加以首肯和拔高,意思请他过目后,签字即可排版开印。孰料他接过序言,几乎没看,就说,你先放下,我看完小说就写。后来,他果然亲自写了序言,中肯而不高抬,自然流露着对我的奖掖和期待。没有用原序中的一句话。

 

  2011年4月16日凌晨一点多,海谊哥(赵爷的长子)打来电话,说赵爷住院,很危险。我要过去,他说明早一大早来即可。凌晨六点,海塔哥又打来电话说,老爷子走了。我匆匆打车赶去,他已然走了。我后悔没有见他最后一面,也许他会给我说些什么,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我想要听的那些话,不过我始终认为他必然会说那些话,正是我所想的,至今也确信无疑。17日凌晨,阳台书屋的院内凌乱不堪,纸幡高悬,花圈排布,来的人往往都是文化界的,官场的很少。他远走高飞了。院落里一时空空荡荡,四周的天空没有了大树的遮蔽,显得空洞寂寥。一时,来了一帮文学圈的人,都缺乏丧事经验,缺人张罗,10点多了,灵堂两侧连挽联也没有。我斗胆写了一副挽联,和高开推敲了一番,挂在灵堂左右:乳燕归巢常留金瓜银豆,巨翼高飞远赴心灵天堂。曾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奖的邵振国先生跪地不起,眼圈哭得通红;获得“五个一工程奖”的王家达更是长拜不起;他的老朋友童话作家金吉泰老夫妻握着赵奶奶的手,泣涕涟涟;有人泣告,上世纪八十年代来兰求学,在赵爷家里常吃常住,更不必说文学上的提携;还为了帮助别人找到一份工作,他亲自写了推荐信,提着礼物,向官员推荐求情;更有为数不少的人经他在报刊推荐首肯,进而声名鹊起……

 

  那时候文学渐渐式微,世道人心已然不古,很少有人在乎一个并非喧哗的老文人的离去。我在自己的微博上写了下了一句话:中国著名儿童文学家赵燕翼先生于2011年4月17日因病救治无效于兰州辞世,享年八十五岁。后面附上了那副挽联,这并没有引起过多人的关注,只紧急张罗了本地几家报纸,做了相当篇幅的报道。

 

  在赵燕翼先生离世的前一年,他告诉我一件事情:古浪县文化馆想要给他建个图书专柜,他有两幅黄胄的画,还有一些收藏的文物,都想捐给家乡的文化馆。他问我,你觉得呢?我说,您随心吧,这些事,您定的肯定有道理。当时,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日子都过得并不充裕,老大常年生病,有人建议这些东西还是留给子女。他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靠我一辈子不可能,我总有走的时候,我想还是留给家乡,多少是个念想;否则,这些东西就没有意义了。此后,果然有家乡的人来了,带走了那些东西,在县博物馆为他建了专门的个人文物收藏室。为此,至今还有家乡的人说,这老爷子傻啊,那么珍贵的东西捐给国家干啥啊,那些东西至少也几百万,给了子女,还是自家的啊!

 

  有时候想起来,他呀,还真有些“傻痴”。我还在报社的一天,他气咻咻来到报社编辑部找我,开门就说,你也知道,我们家周围那一片大槐树,还有桐树,都长了好几十年上百年了,现在开发商说砍就砍,昨夜砍了好几棵,我出去阻拦也拦不住,我们西北生态本来就脆弱,好不容易前人种树,后人也没办法乘凉了!你们媒体要好好呼吁一下。此后,我派记者专门做了采访,也写了报道,结果还是泥牛入海,不了了之。他就是这样的秉性,打抱不平,仗义执言。也因此早在1993年就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这正是西北汉子的性格,他也曾因言获罪,而这也正是他真性情、敢于直言的确证。抗日战争胜利后,赵燕翼辗转来到兰州,临时寄住在一家书店的阁楼上,创作了不少揭露和鞭挞旧社会黑暗现实的木刻作品,如《路有冻死骨》《弃婴》《失业者》《流亡之家》《行乞图》等,生动表现了他站在劳苦大众一边的鲜明立场。1948年他创作的木刻《万山丛中》,以“雁翼”的笔名在《诗歌与木刻》专刊上发表后,差点引来杀身之祸。 这幅作品的画面上是一匹驮着空鞍的战马落荒而逃,背景是埋伏在大山深谷间的人民武装,隐含当时陇东游击队反击反动军阀取得的新胜利,因而引起特工追查。他只好退避三舍,回到老家,当起了书店店员。

 

  他一生所从事的职业之多,令人无法想象。最早,他自然是一个农民,后来的身份开始不断置换:解放军文工团随军画家(木刻、版画、国画)、书店店员、报纸撰稿人、牧马人、报社记者、杂志社编辑、文学编辑、出版社编辑、专业作家、省文联副主席、全国政协委员。先生年轻时的足迹曾遍布了河西走廊,还在山丹军马场做过牧马人呢!后来,他随同中国作协作家团去过日本、埃及、罗马尼亚等国家,这些地方都是他的文字被译介并在此扎根的国度。

 

  2016年我游览黄鹤楼,在三楼的展览厅题词部分,突然发现了赵燕翼三个字,我的心一下紧紧收缩,在这个特殊的时空,他似乎复活了,透过他的亲笔题词,我看到他满脸微笑,遥望长江东逝水!斯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我的泪水不禁潸然。稍后,我将此题词拍照发微信朋友圈,一时,家乡那一张张复活了文化味道的脸庞从微信传来。

 

  赵爷晚年爱孩子和别的老人毫无二致。2006年,我带着十岁的女儿去他家,小女儿看着他挂在墙上的国画,画面上是慈祥的骆驼引吭高歌,身后有卷着尾巴的狗儿欢蹦,狗儿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在欢跳。这正是他画的国画。小女儿说,老太爷,这画好!我要!女儿的话把我吓了一跳,他都八十岁的人了,这让他怎么回答。我急忙说,家里有,家里有太爷的画,回去看,这是太爷画给别人的画。他朗声笑了,说,娃娃喜欢,我给画一幅,现在画起来慢得很,手抖得厉害。此后,我随之淡忘了这事,没想到一个月后的一天,他打来电话,汪泉,你有空来我家里,有个事情。我就匆匆去了,进门才知道他这一个月专门为女儿画画,画好了,还请人装裱在了画框中,让我给孩子带回去。眼下,那幅画就在女儿的卧室里,那生动的小花朵,那匹引着长颈歌唱的骆驼,驼后欢蹦吠叫的狗儿,以及远处的苍凉落日和烽火台。看着看着,我眼前模模糊糊就是他慈祥的脸和锐透的目光。

 

  前阵子,那个曾经他指导过作文的长孙女赵雪将为人妻了,我正好从广州回到兰州,应邀聚在一起,不知怎么的,话题总是绕不开他,端起酒杯便唏嘘难当。乳燕归巢六年多,何当垂天重归来。

(编辑:马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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