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7日一早,我和《解放军报》原社长、总编辑孙晓青将军,背负着众多作家好友的重托,去301医院与李迪的主治医师见面。姚医生说,心脏瓣膜手术成功后,一切平稳,扛过感染这一关,再过三四天就可转入普通病房了。不想,还是发生了严重的药物过敏,病情急转直下,危及生命。院领导亲自组织了各方面的专家为李迪老师会诊,能用的措施都用上了,仍没有效果。我们24小时在全力救治。我问:“你没有放弃吧?”姚医生回答:“我不放弃!”那时,我们离迪兄的重症监护室只有几十米,却无法进入,甚至连隔窗望一眼也不被允许。我们面向迪兄的病室,双手合十,默默呼唤着:迪兄,渡过难关;迪兄,你回来啊!
熟识李迪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从不让朋友失望的人。这天晚上,医院真的传来好消息,说他的过敏红肿有所消退,意识也有一点了。我们微信相告,欢欣鼓舞,祈祷他能一天天好起来!谁知,6月29日9时38分,我的迪兄、迪老,我们的迪兄、迪老,那颗善良美好、激情四溢、睿智宽宏的心脏,还是停止了跳动。他,在亲友们的千呼万唤中,绝然离去,撒手人寰。微信群里哭成一片,十几位他的作家好友,和着泪一个字一个字地完成了讣告,其中写道:“李迪始终奔赴一线深入生活采访,积劳成疾,最后一次采访是在新冠肺炎疫情之前,他像战士一样倒在了他毕生书写真情文章的案前。在生命弥留之际,他倾情采写的反映农村脱贫攻坚的报告文学《永和人家的故事》和《十八洞村的十八个故事》两本新著付梓出版,成为他给深爱着的读者最后的奉献。李迪一生洒脱,性情率真。作为一位作家,他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孜孜以求,倾心创作。我们作为他的好友,征得家属同意,自发出面料理他的后事……”
很多朋友不会想到,李迪最后一部书稿《十八洞村的十八个故事》的最后一篇文章,是在进入病房之后完成的;在手术之前,签发了图书出版前的最后改样。就在这天晚上,我和他通了最后一个电话。是他打过来的,还是那熟悉的声音:“培禹兄,培禹兄……”我大声应答,问候他、安慰他,转达好友们的惦念。他说:“我明天就手术了……现在,我不能叙说……”我说:“你要听医生的话,今晚休息好,你不能说就不说吧,你想说的我都知道。等你康复痊愈了,我一定和你重返湘西十八洞村,去看看你笔下的乡亲们……”
说来有缘,我和迪兄的“约定”从不是“虚言”。他写《丹东看守所的故事》的时候,我和他一起去了丹东,不同的是,他是“七下丹东”深入采访,一次竟还在关押犯人的牢狱里过春节;我是走马观花,那时我还在《北京日报》副刊编辑的岗位上,对描写监狱题材的报告文学既感兴趣又有些拿不准。
李迪是我们《北京日报》副刊部的“铁杆儿”作者。他从丹东回京不久,就把一篇精彩的报告文学发来了,角度独特,是写丹东看守所的所长和管教民警为死刑犯人送行的。文中狱警与在押犯之间的真实故事,体现了政策尺度掌握的一种境界和悲悯情怀,深深地打动了我和责任编辑。我把原题“砸脚镣的锤声传递着死亡消息”改为“非常送行”,觉得没什么纰漏后送主管副总编辑审。这一下午我什么也干不下去了,为这篇稿子揪着心,因为我们从未发过这么敏感的题材,况且我们的版面做得很震撼。终于,领导退样子了,我问编辑:怎样?答:一个字没动,发。我长出了口气,马上给李迪发了一条短信:“非常送行,非常精彩。版面非常好看,我非常感动!”
李迪为《北京日报》赢得荣誉的报告文学作品《004号水井房》,也是这样产生的。2012年的金秋,我们组织作家、作者深入生活,来到中石油新疆塔里木油田采风,当地的库尔勒香梨和大漠风光并没有引起他多大的兴趣,而在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时,路边一座不起眼的水井房让他停住了脚步。农民工邓师傅和妻子在这里默默守护“流动公路”十余年的平凡,打动了他。他留了下来,哪儿也不去了。
小小的004号水井房里,他和邓师傅聊得火热。除了邓师傅的妻子外,还有一位“主人”——一条名叫“小沙漠”的京巴小狗,亲昵地围着他,舔来舔去,把他的十个手指都舔遍了。李迪对“小沙漠”说:“你多久没见荤腥了,下次来我给你带火腿肠。”邓师傅哪里想得到,这位北京老作家说的“下次”是真的!不久,李迪从北京扛着一箱双汇火腿肠,来啦!
真正让我吃惊的在后边:一天,我在办公室接到他的电话:“培禹兄,我在004号水井房。”什么,是我们去过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水井房吗?“是,就是邓师傅常年坚守的水井房。”迪兄为了完成好这篇稿件,又是三下南疆!
他高兴地说,可以交稿了。我急忙打开电子邮箱,《004号水井房》的第一句就把我“震”住了:“天还不亮,小沙漠就叫醒了大沙漠,也叫醒了邓师傅。”在迪兄的笔下,再平凡不过的守护水井房的邓师傅和他的媳妇谷花,还有那条叫“小沙漠”的小狗,演绎出了一个个动人的故事。负责版面设计的美编是个小美女,她说,这稿谁写的啊,真催泪!被深深打动的还有当年的“中国新闻奖”的评委们,李迪的《004号水井房》先是在全国报纸副刊作品评选中夺得了金奖,继而又荣获了那一届的中国新闻奖。一年后,水井房的故事还被拍成了一部很美的电影,片名叫“水滴之梦”。
山西永和,是我拉他去的。这个掩藏在晋陕大峡谷里的小县,是山西省划定的重度贫困县,全县人口只有6万多。然而这里却拥有最美的黄河湾、槐花海,是干群协力脱贫攻坚的一片热土。原本就对山村、小人物有着深厚感情的迪兄,一下就爱上了永和。他揣着块“槐花饼”,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乐此不疲。采访中,看到老乡身有残疾,他问来问去,想帮忙治疗;了解到一户加工的野菜卖不出去,他马上打电话给北京开小超市的朋友推销;走进生活困难落下“亏空”的贫困户,他毫不犹豫地解囊相助……
就这样,他在山茆沟壑间“深扎”一个多月,挖掘出《我是你的腿》《蹚过没有桥的河》《哪里有花,哪里安家》《梅芳过上了好日子》《朋友来了有野菜》《鸡蛋上的笑脸》《跟山水》等30多个动人的故事。当26万多字的《永和人家的故事》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即将在全国发行时,黄河岸边的永和县正值五月槐花盛开,伴随着漫山遍野的花香,传来了全县彻底实现脱贫的喜讯。此时,病床上的迪兄,是多么欣慰啊!
谁想,我和他重返湘西十八洞村的“约定”,他爽约了。
第一个没有了迪兄的夜晚,我黯然神伤,流泪到天明。晨曦中我安慰自己:真要感谢作家出版社的编辑宋辰辰,她忍着悲伤连夜加班,和同事一起赶制装订出了两本《十八洞村的十八个故事》的样书。一本,在迪兄弥留之际送到了他的床头;一本,辰辰留给了我。
迪兄,这算是我们永久的“约定”吧!
2020年6月29日夜到黎明,泪水中匆就
本文刊发于2020年7月3日北京日报广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