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卡姆是黎明的晨风,
是世间套曲的前奏。
百灵在她面前也觉得惭愧,
世人难以评价她的价值……”
第一次听到这种旋律时,万桐书还是个28岁的青年。尽管听不懂少数民族语言的歌词,他却仿佛触摸了一个全新的艺术世界,那么美,那么神奇,吸引他忘我地投身其中。
从此,他奔走于天山南北,穿越大漠戈壁,穿越草原雪山,穿越寒冬酷暑,只为一件事——抢救木卡姆。
这一走,就是70多年。
曾经,木卡姆一度濒临灭绝,正像他早年穿行的荒凉沙漠。
而今,“中国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艺术”已蜚声全球,恰似他晚年面对的丰盈大海。
这项文化瑰宝绝境逢生,谱成了一段传奇故事。音乐学家万桐书毕生守护瑰宝,也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传奇。
(一)
1923年,万桐书出生在湖北汉口英租界,自幼酷爱音乐,在军阀混战、日寇入侵的动荡中度过了少年时代。
1938年初春,日军飞机空袭武汉三镇。在江汉关大楼,著名音乐家冼星海指挥万人高唱“用我们无穷的威力保卫大武汉”。15岁的万桐书站在人群中,攥紧拳头,血脉偾张,由此立下音乐报国之志。
新中国成立后,万桐书成为中央音乐学院的青年才俊。他又能唱歌,又会作曲,还精通多种乐器,以出众的音乐才华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他的妻子连晓梅,也是一位“音乐才女”。正当人们期待着他们双双攀上艺术创作的高峰时,他们的职业乃至人生道路却忽然扭转了方向。
1951年3月,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吕骥把万桐书找去:“组织准备派你到新疆工作。新疆有一套音乐叫作十二木卡姆,快要失传了,得马上抢救。”
十二木卡姆?那是什么?万桐书一脸茫然。
更茫然的是连晓梅。听到丈夫的转述,她的第一个问题是:新疆在哪里?
(二)
也是1951年3月,在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西南缘,风沙遮蔽了天空,巴旦木的花蕾在枝头瑟瑟发抖。
喀什老城吾斯塘博依老街的尽头,一位七旬老者步履蹒跚,踽踽独行的影子在夕阳中越拉越长。他边走边唱,那略带沙哑的歌声已被大漠风沙打磨了不知多少岁月:
“我拼力在戈壁上四处奔走,
苦苦探寻为的是如愿以偿……”
他叫吐尔迪·阿洪,他唱的便是十二木卡姆。
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艺术是一种融歌、舞、乐于一体的独特综合艺术形式,基本成型于16世纪中叶,经过400多年的传承演化,以丰富的音乐语言反映着维吾尔族历史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木卡姆吸收大量中原音乐元素,同时也极大丰富了中原音乐。它包括十二木卡姆、刀郎木卡姆、吐鲁番木卡姆、哈密木卡姆。其中,十二木卡姆因规模最庞大、结构最完整而最具代表性。
然而,在旧社会,木卡姆艺人被视为下等人,受尽地主权贵的欺辱,四处流浪,朝不保夕。在生活困苦中,老艺人日渐凋零。最后,能完整演唱全套十二木卡姆的,只剩了吐尔迪·阿洪一个,连他的儿子都做不到。
时任新疆省副主席赛福鼎·艾则孜偶然得知这一情况,十分震惊,到北京时当面向周恩来总理作了汇报。周总理当即表示,中央将给予大力支持,这样的宝贝一定要抢救!
(三)
抢救艺术瑰宝,必须派全能型音乐人才。根据原文化部、中央民委的要求,中央音乐学院反复甄选,最后重任落在万桐书身上。
抱着只有1岁大的女儿万史迅,万桐书夫妻俩从北京踏上西去的列车。他们又忐忑又兴奋,像那个年代无数青年一样,被建设新中国的豪情激励着,对未来充满了梦想。
先坐火车,又倒汽车,再乘飞机,他们几经辗转,终于到了迪化(今乌鲁木齐)。飞机是当时的中央民委专门给他们协调的,因为他们到兰州后得知,去往新疆的路上还有残匪出没,所以上级派了一架军用飞机接上他们。
来机场接站的,是一驾当地俗称“六根棍”的马车。马儿小跑,铃儿叮当,万桐书一家迎着春风驶入城门。
忽然间,维吾尔族马车夫唱了起来。那是万桐书从未听过的一种曲调,歌词虽然听不懂,明快的节奏、欢快的情绪却一下就打动了他。
“这是什么歌?”他问。可是马车夫也不清楚,只知道家乡人人都会唱几段。万桐书跟着学唱,马车在歌声中轻快前行。
安顿好住处,万桐书开始熟悉这座城市。他们当时工作的维哈剧团附近,有个湖名叫红湖,湖畔绿树成荫,其中有一棵百年古树,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工作之余,万桐书有时会去那里走走。
一天傍晚,他又来湖边散步,还没走到古树旁,就听见一阵琴声、鼓声、歌声,那歌声马上让他想起了马车夫的歌唱。万桐书驻足细听,很快沉醉其中。一曲唱罢,一曲又起,明显是另一位歌者,曲调、伴奏也别有韵味。几位歌者就在百年古树下,万桐书没有走近,远远倾听,不忍惊扰他们。
第二天傍晚,万桐书早早吃了晚饭,又来到古树附近,悄悄听了一晚。从那曲调中,他听出了欢快、忧伤、沉吟,听出了悲欢离合、人生百态。
第三天,万桐书忍不住要弄清树下的歌者究竟是什么人。一问方知,他们就是从新疆各地请来录制十二木卡姆的几位民间艺人,他们演唱的正是新疆维吾尔族“万歌之源”——木卡姆。
其中有位老人,中等身材,长须浓眉,戴一顶巴旦木花帽,身穿紫绿相间的彩条袷袢。塔克拉玛干的太阳给了他古铜的脸色,脸上的纹理像天山般峡谷纵横,深褐色的双眸炯炯有神。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吐尔迪·阿洪。
来自首都的青年音乐学家和扬名边疆的民间大师就这样相逢了。语言不通不是障碍,音乐就是他们共同的语言。吐尔迪·阿洪给万桐书演唱十二木卡姆,万桐书为吐尔迪·阿洪拉小提琴。他们朝夕相处,很快成了忘年交。
吐尔迪·阿洪是十二木卡姆故乡一个音乐世家的第五代传人,6岁学乐器,12岁学十二木卡姆,20岁能独立演唱。十二木卡姆的几百首歌曲、几千行诗,全都融在他的血脉里。
录音还不能马上开始,因为当时全新疆都没有一台录音设备,怎么办?
心急如焚的万桐书向北京求助,上级部门在全国展开搜寻,最后从上海买到一台钢丝录音机,据说是美军撤离中国大陆时留下的处理物资。
十二木卡姆整理工作组正式成立,万桐书任组长,音乐家刘炽和他的弟弟刘烽,作曲家丁辛、诗人克里木·霍加等人都是成员。
一切就绪,准备录音!不料,用电又遇上了麻烦。迪化当时电压不稳,录出的声音忽高忽低。幸好广播电台帮忙,弄来一台手摇发电机,又将播音室让给工作组用。当时条件有限,但当地党组织和政府部门想方设法,为他们解决了各方面困难。
1951年8月10日,吐尔迪·阿洪拿着萨塔尔琴,来到录音机前坐下来,开始试音定调。他的儿子吾守尔·吐尔迪坐在旁边试鼓。
第一次录音开始了。
(四)
“我深深投入木卡姆,
使之萦回于心。
若耽于爱的憧憬,
即弹奏于伊人尊前……”
吐尔迪·阿洪放声高歌。歌声中,有对大自然的礼赞,有旷野上的奔跑与呼喊,有鬼魂的呜咽,有爱的忧伤与狂喜……
老人紧闭双眼,挥臂拉琴,身体随着节奏缓缓摇摆。
他在演唱一个曲调时是不能中断的,操作手摇发电机的机务组师傅一秒钟也不能停歇,一直在匀速摇动。一曲终了,操作者汗流浃背。一天下来,手臂酸痛,动弹不得。电台又调来3名师傅,趁着换曲的间隙轮流操作。
当天的录音结束了,万桐书走到吐尔迪·阿洪面前问道:“您在演唱时,为什么总是闭着眼睛?”
老人答,以前自己流浪卖艺,从小就见惯了富人的冷眼,绝不敢抬眼直视出钱的巴依老爷和太太。
听罢此言,所有人都沉默了。
良久,万桐书说:“现在是新中国了,人民当家作主了,大家都是国家的主人。请您放开唱、放开演吧!”
老人第一次听见自己的歌声从机器里传出来,既好奇又激动。他用长期抚弦磨平了指纹的指头,轻抚着钢丝录音机,深凹的眼眶里噙满泪水。
十二木卡姆全曲唱完需要近20个小时。录音持续了两个多月,直到10月下旬才结束,成果是24盘钢丝录音带。这是新中国第一次对十二木卡姆进行完整记录。
伴着木卡姆的曲调,万桐书和连晓梅的第二个孩子降临人世,是个可爱的男孩。这双重的收获,带给夫妻俩巨大的幸福。
(五)
录音只是个开头,更繁难的工作还在后面,那就是记谱。
万桐书是学西洋音乐出身的,熟识十二平均律,这种律制和木卡姆的律制完全不同。尤其木卡姆在乐律、乐调、节拍、节奏、旋律等方面异常丰富和复杂,用五线谱为木卡姆记谱极为困难,很多音符根本无法标注。
为了解决这一难题,万桐书大量查阅国内外音乐参考资料,开创性地编制了顺滑音、吟音等标注符号,还创编了手鼓二线谱。后来,这些创新被广泛认可和使用。
为了弄懂一句曲谱,他往往要反复放几十遍录音。钢丝录音机的录音介质是如同发丝一样细的钢丝,在多次反复听后很容易断,稍有不慎就乱成一团麻,一个星期都难以整理好。换个人,很快会被搞得心烦意乱,万桐书却有无限耐心,一脸淡定地面对“乱麻”,聚精会神地一段一段清理、捋直,绕成圈,再接起来、继续听。
那时迪化每天只供5小时的电,到凌晨3点就停电了。万桐书和连晓梅每晚都争分夺秒地记谱。
万桐书守在录音机边侧耳细听,飞快地记。连晓梅则控制着一台变压器,调整电压。二人精神紧绷,片刻也不敢放松。
他们新生的孩子3个月大时患了急性肺炎。大夫说必须住院治疗,可万桐书夫妇放不下记谱工作,也不能留下一个人在医院照料孩子,因为另一人无法单独完成记谱。他们软磨硬泡,求大夫给孩子开药,带回家服用。
一天晚上,给孩子喂了药,夫妻俩就专心记谱。凌晨停电时,他们听着孩子不再咳嗽,便精疲力尽地去睡觉。
第二天一早,这个家里突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那个肉嘟嘟的小男孩再没有醒来……
万桐书钉了一口小木箱,抹一把泪,挥一下锤子,然后把孩子的遗体小心翼翼地抱进去,安葬在一处山坡上。
当晚,一来电,夫妻俩又在各自的机器前坐下,继续记谱。
因长期用左胸抵桌,万桐书的左胸部变形了,眼睛也高度近视。录音机的旋钮被磨得锃亮,而他左手手指磨出厚厚一层茧,最后不能弯曲,左胳膊也抬不起来了。连晓梅劝他去医院,他不同意,还骂妻子拖后腿。连晓梅委屈地偷偷抹眼泪。哭完,她还是跑去医院开了外用的药,帮万桐书擦在手臂和手指上。万桐书的笔记、曲谱大多是连晓梅誊写的。
用了将近5年时间,万桐书夫妇终于完成了这项枯燥艰辛的工作。
1954年,市场上有了磁带录音机,为了完整保留一套音响效果更好的十二木卡姆,万桐书邀请吐尔迪·阿洪老人再次录音。工作组请来一些翻译家、维吾尔族诗人、音乐家共同参与翻译配词,逐字逐句把察合台语唱词翻译成现代维吾尔文。吐尔迪·阿洪演唱的十二木卡姆,最终审定收录乐曲340首、歌词2990行。
1956年8月,万桐书将这套成果带到北京,立刻引起关注。上级认为这是中国音乐史上的大事,决定出版十二木卡姆的乐谱和唱片。
万桐书兴奋极了,一回到新疆就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吐尔迪·阿洪。可是,人们告诉他,老人已经去世了。
(六)
有一回,万桐书去南疆时路过吐尔迪·阿洪的家乡,特地到他的坟前拜祭。
那个用木卡姆歌颂爱情、录音时总是反复问“要不要再唱一遍”的老艺人宛在眼前,万桐书不禁泪流满面。
附近有乡亲闻讯而来,不禁好奇:这个面容清癯、戴着眼镜的汉族人,是吐尔迪大师的什么人?
当知道他的身份后,有人大喊起来:“您就是万桐书!吐尔迪大师在演唱中颂扬过您,说您是十二木卡姆的乐魂!”
原来,回到家乡后,吐尔迪·阿洪常常想念万桐书,就写了一首名为《乐魂》的歌,用十二木卡姆曲调演唱:
“我时时想念一个人,
一个抢救十二木卡姆的人。
有了他的录音和记谱,
我的木卡姆才不会死去。
有了他的存在献身,
木卡姆才会传向全世界。
他是十二木卡姆永生的乐魂,
他的名字就叫万桐书……”
1960年,《十二木卡姆》乐谱两卷集面世,那年7月底,摆在了第三次全国文代会会场入口的展台上,引得来自全国各地的代表们纷纷赞叹。
随后,这一重大文艺成果被国内各大媒体争相报道,还有国外报纸给予整版展示,盛况轰动一时。
当时,维吾尔族传统乐器和演奏都是艺人心手相传,缺少理论总结,初学者不易掌握。万桐书就在连晓梅的提醒下,运用自己多年来绘制的乐器草图、记下的笔记,编写了《维吾尔族乐器》一书。维吾尔族17种传统乐器的源起、演变及演奏方法从此有了系统阐释和介绍,成为中国器乐史研究又一件开创性工作。
(七)
在新疆,大街小巷、茶馆饭铺、村镇巴扎,驴车上、驼队中、篝火边,处处都能听到木卡姆的旋律。婴儿在木卡姆的欢唱中降生,年轻人在木卡姆的乐声中喜结良缘,走过苦难的老者在木卡姆的吟诵中重归泥土。那琴弦上的家园,容纳着一生的喜乐悲愁。
以演唱木卡姆为生的民间艺人,被老百姓尊称为“木卡姆奇”。他们走到哪里,就把艺术感染力播洒到哪里。
从1957年8月开始,万桐书带着普查小组的几个人,坐着敞篷卡车,沿着昆仑山北缘到南疆各地寻访更多的木卡姆奇。那时都是土路,大卡车颠簸得厉害,跑上一天,下车连腰都直不起来。在尘土飞扬的乡村小路上,万桐书鞋底磨破,脚趾流血,他像骆驼一样继续走。
在墨玉县,有位80岁的老艺人叫帕塔尔·哈尔夫,能演唱9套刀郎木卡姆,可万桐书三番五次上门,总是被拒之门外。原来,帕塔尔被人骗过。有个村霸,叫他去宴席上表演木卡姆。老人连唱三天,嗓子都唱哑了,村霸却说唱得不好,一分钱不给。倔强的老艺人从此不再开口演唱。
心结解开,竟是通过一头小毛驴。一天,帕塔尔骑着心爱的毛驴去赶集,驴却被人偷走了,气得他站在十字路口,仰天高唱木卡姆,发泄心头的怒火。万桐书带着普查小组,跟当地干部一起找回了小毛驴。从万桐书手里接过缰绳,老艺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于是,刀郎木卡姆第一次有了完整记录。
1982年,万桐书又去抢救哈密木卡姆。
有位叫阿洪拜克·苏布尔的老艺人,会唱全套哈密木卡姆,以前就与万桐书相识。二人多年后重逢,老艺人已年过八旬,满口的牙都快掉光了。万桐书带他去医院,镶上了牙齿。阿洪拜克精神大振,唱歌的欲望又像火苗似的升腾起来。十几天内,老人演唱的哈密木卡姆被全部录制。
伊吾木卡姆是哈密木卡姆中的一个典型代表,继承了传统的演唱方式和表演形式,又有独特的风格。可是伊吾木卡姆的主要传承人之一老艺人吉力力·阿迪力隐居深山,改名换姓,20多年没有演唱过。
改革开放后,万桐书问过许多人,翻过许多山,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了他,并送上一把崭新的萨塔尔琴。吉力力紧紧地抱住了万桐书。直到这时,邻居们才知道,自己身边竟然住着一位木卡姆大师。
第二天,村里布置了场地,请吉力力演唱,远远近近的乡亲们都来了。老艺人精神抖擞,唱的是:
“我沉睡的木卡姆又被唤醒了,
我要和你一起重唱,
让木卡姆的歌声传遍四方……”
(八)
头发倔强地直竖着,嘴巴裂开口子,脚上的布鞋沾满土、看不出颜色,记录时随地盘腿一坐——在万桐书留下不多的照片中,大多是这样的形象。
渴了,他就拧开随身背的水壶喝一口,实在找不到水,就喝路边坑洼里的积水。没有住宿的地方就睡在汽车里,有时干脆窝在草堆里将就一晚,甚至住过坟地。他奔走在乡间,不知疲倦,哪里有老艺人,就往哪儿钻。
他长期营养不良,体力透支,一次在南疆收集音乐时胃病发作,大口吐血。为了给他补身体,当地老乡送来炖羊肝,轮流喂他吃。另一次,他的背上长了大疖子,引起高烧,县城的医疗条件只能消炎除脓包扎。他烧还没退,又骑上毛驴去收集歌曲。
老艺人们说,万桐书是木卡姆的救星,是他们最崇拜的木卡姆奇。
“爸爸后来说,不是木卡姆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木卡姆。”万桐书的小女儿万静回忆。
令人费解的是,把全部身心都献给了音乐的万桐书,在家里却从不和自己的孩子谈音乐。
受家庭熏陶,万静也选择了以声乐为职业,可在她印象中,父亲从没指导过她。
一个人将全部精力投入工作,最后耗尽心神,回到家不想再提工作一个字,只想喘口气——万桐书也许就是这样。
有一次,一个工人想学唱歌,来找万桐书指导演唱方法,万桐书教他用打哈欠的感觉来发声。一旁的万静听到,也悄悄试了一下,果然有效。回学校后,教她声乐的老师很惊讶,夸她的发声大有长进。要强的万静说,父亲是搞音乐的,新方法是他教的,心里却有些难过。
万桐书不是个完美的父亲。万静说:“爸爸对我们来说是生疏的、严厉的,我们甚至有些怕他。他书房的东西,哪怕一张报纸,我们都不敢私自动。”
万桐书动不动就出差,很少管教孩子。他家3个子女,都有被寄养在武汉二叔家的经历。万静1岁就被送去,6岁半才接回来。而大女儿万史迅上幼儿园常是自己一个人去,迈着稚嫩的小腿,胆战心惊地穿过几条马路。有一次,天都黑了,父母还没来接她,幼儿园老师只好带着万史迅去万桐书的单位找,却发现单位灯火通明。原来那两口子一直在工作,竟然把接女儿的事忘了。
在万桐书心里,抢救木卡姆就是天大的事,其他事都要让路,亲情也不例外。然而,他对“别人家的孩子”却充满了耐心。
他家附近,有个维吾尔族少年,名叫努斯来提·瓦吉丁。万桐书家飘出的钢琴、小提琴声,让努斯来提迷上了音乐。他也弄来一把小提琴,每天在巷子里、房顶上拉琴。
努斯来提和万桐书的儿子万史建是好伙伴。“每次到他家里,看到他爸爸那满书柜关于音乐的书,我的眼睛就挪不开了。”努斯来提回忆。
一次,在万史建的默许下,努斯来提拿走了一本斯波索宾的《和声学》。这件他们认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很快被万桐书发现了。
“你就是那个半夜拉琴的娃娃?”万桐书严厉地问,同时上上下下打量努斯来提,随后,让他常来家里学音乐。
在那间狭小的书房里,努斯来提跟着万桐书学会了演奏小号、小提琴,掌握了丰富的音乐理论知识。后来,曾经的“房顶少年”考上了天津音乐学院,成长为新疆著名音乐家。
自然而然,木卡姆成为努斯来提音乐灵感最重要的源泉。从毕业作品交响组曲《沸腾的天山》开始,到交响乐《木卡姆序曲》《乌扎勒木卡姆交响组曲》,交响诗《故乡》,努斯来提不断探索木卡姆音乐“交响化”。
(九)
在木卡姆的歌声里,万桐书来到新疆,当年风华正茂。
在木卡姆的余韵中,万桐书坚守西部,渐渐年华老去。
孩子们先后去东部内地定居,一次次劝父母同去,可他们难以割舍,这片广袤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音乐艺术已和他们的生命融为一体。
然而,万桐书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75岁时不得不和妻子迁居内地,与子女同住。
临行前一天,他从书桌抽屉深处摸出了一盒没有封皮的磁带,在手里握了好长时间,然后拿起电话,叫学生地力下提·帕尔哈提来一下。
地力下提是万桐书很欣赏的学生,那时在新疆艺术研究所工作。来到老师家里,他看见老师正坐在已打好的大大小小的包裹中间。万桐书把那盘磁带递给了他,平静地笑笑说:“这是我收集的一些很有特点的木卡姆乐曲,我还没有想好它们属于十二木卡姆中的哪一部,留给你研究吧。”
后来成为新疆木卡姆艺术团团长的地力下提回忆,接过磁带那一瞬,手心微微沁出了汗,他知道自己接过的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一时间,地力下提千言万语涌上心头,话到嘴边,只剩了一句:“您放心。”
不久,福建厦门的一个小区里,多了一对看似平常的老人。邻居们稍感特别的是,那位老爷爷出门散步、取报纸时,常带着个小录音机,里面播放的是一种谁也听不懂的歌曲。
2005年11月,“中国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艺术”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名录。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82岁的万桐书慢慢走进了书房,打开录音机,听起最爱的《拉克木卡姆》选段。窗外,海风拂面而来,他轻闭双眼,随着旋律点头,抬起右手流利地打着节拍。
2023年1月9日,万桐书闭上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99岁的音乐学家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了最后一个休止符。
他的墓碑坐落在面朝大海的山坡上,四周草木葱茏,远方碧波荡漾。时而惊涛呼啸,时而微澜浅吟,大海也像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歌。
此时,在数千公里外的新疆木卡姆艺术团剧场,努斯来提创作的音舞诗画《木卡姆印象》又开演了,几乎场场满座。来自全国各地的观众又听到了那迷人的独特旋律:
“我给大家讲述木卡姆的良言,
它用音符歌唱爱情,
把人们的激情点燃。
它是勤劳智慧的结晶,
古老与青春、忧伤与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