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历史人物都是一言难尽的,像刘海粟这样掀弄过大潮、跌落过谷底、笼罩过辉煌、又一直争议不断的人物,尤其如此。不耐烦寻求正解的社会,最容易的做法,一是把他偶像化,二是把他妖魔化,结果都是让人们看不清他,看不懂他,无法判断他。
今日画坛的主流面貌,与刘海粟相去已不可以道里计了。可以说,今日画界,既不复以刘海粟为偶像,也不在乎他是否为妖魔,他似乎不再走红,不再重要,不再有崇拜他或攻击他的必要,所以不再有多少人来提起他了。假如说,曾有过一个以刘海粟为代表的时代,那么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这是任何一个哪怕再伟大的艺术家都早晚会遭遇的情况吧。其实也只有在此时,我们才有了可能,真正去看清他读懂他,冷静和理性地认识他,分析他给艺术世界带来了什么,他对于人世的意义。
他的时代虽在远去,江湖传说却也并未绝迹,不时会收获意外的佚闻。西太湖美术馆举办刘勃舒、何韵兰、何钟台三老展,本来刘勃舒先生是徐悲鸿著名弟子,想不到何钟台老人学画时却曾得到过刘海粟的勉励。1956年刘海粟参观华东分院美院附中的作品展览,看中何钟台的水彩写生,称赞道:感觉好,胆子大。老人忆起旧事,当众哽咽,令人动容。傅益瑶是傅抱石的女儿,旅居日本数十年,特立独行,声名远扬,她在近著《水墨千金》中也忆起1975年去上海看望刘海粟,在幽暗的楼梯间,听到刘老在暗中招呼她:“傅小姐,你慢慢点,没有灯。”她说刘老手上居然在磨着很香的花生酱,“一边笃悠悠地解释给我听:花生酱要这样才柔滑细腻,人过一辈子,不管做什么总是要享受,但不是享乐,享乐是浪费和糟蹋时间而已”。在青年傅益瑶眼里,这是经历了狂风骤雨而气定神闲,专注于眼前仅有的微小快乐而不忘寻找意义的“士大夫”形象,是她的人格典范。
最初给我留下对刘海粟深刻印象的,好像是袁运生的文章,他也是回忆去拜访寂寞时期的刘海粟,那屈居的楼梯间斗室太小,无法展示作品,刘海粟一时谈得兴起,就执金文手卷出门立平台上,哗啦一下抖落长卷,让它沿楼梯一路滚下,展开全卷,看得袁运生惊心动魄。一个身处逆境毫无希望可言的老人,却对生客言之凿凿:我相信自己,将来可以与那些民族伟人同垂不朽。在特定的情境下,这不是吹牛,而是罕见的信念。
今天的画坛,没有这些问题的纠缠了。新一代看画者,看惯了满眼精工细致胜过照片的画作,偶然面对刘海粟淋淋漓漓漶漫不收的泼墨泼彩,会感到莫名其妙,无法理解。只是,作画的语言系统虽然差不多换掉了,艺理却不变。那天去新建的常州美术馆看刘海粟纪念展,他早年名作《言子墓》赫然在目,让我心里很恍惚了一下。此图年轻时就在画册上见过,那时没看出好,所以也没细看,可能还有点“不过如此”的不屑。如今在过目了无数不会画画的儿童、素人、畸人们的奇品绝作之后,面对此画原作,忽然理解了宗师级的吴昌硕,为何要为那时才二十八九岁年纪、自己都说不懂书画笔墨的刘海粟作如此吹嘘。画上先是海粟自题:
壬戌之春,磐磐阁主游虞山,峰峦林壑,蔚然生秀,意得忘倦,每日跋涉岩穴野芳,抒情于画面。其中言子墓巨幅油绘,自觉尚有深味。越二年,甲子(1924年)秋,江浙大战,群众惶恐走租界。九月三十日,炮声隆隆,彻夜不绝,不成寐,孤坐画室,对言子墓油绘,回想当时情景,遂以不懂书画之笔墨更成之,聊以自乐。
长跋给画作添加了三重背景说明:一、这是对“自觉有深味”的两年前的油画写生作的水墨改画;二、这是战乱之中、人心惶惶之时的自遣;三、坦言自己并无多少中国画笔墨的训练。
在画上作此长跋,是有一些内心珍惜的东西融在画里,所以他会郑重地去给吴昌硕看,向前辈请教。在后来的回忆中,他说吴昌硕看着画久久未言,使他心里发慌,忙说“我不会画”。吴昌硕却大声说:“很好!好就好在你不会画,没有甜熟的习气。很多人画不好,就是因为他们太会画了。”
这几句话一定嵌进了青年刘海粟的脑海,后来刘海粟鼓励拙于画技而优于感觉的初学者,不止一次地说过相似的话。而今天的学画人,都是“太会画了”,今天的教画人,也太能教了。且不提美术院校,就从各种名师高研班到各种技法培训网课,都在一批一批地速成着仿师风格的大量高手。
吴昌硕在《言子墓》画上留下的题跋,从那时至今,大概会让很多人不解:
吴中文学传千古,海色天光拜墓门。
云水高寒,天风瑟瑟,海粟画此,有神助耶!
丙寅秋吴昌硕年八十三
刘海粟画得生拙荒率,在吴昌硕眼里却是如“有神助”,是画里确有东西打动老人了。那是不循套路程式而呈现出的真切现场感?是技法训练不足却有天然与传统相契的好感觉?是心有所感神旺气足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刀阔斧画了再说的泼辣大胆?总之画面自有一种桀骜不驯,一种披荆斩棘,一种不周到的张力,和一吐为快的热切。这画不媚俗好,却能让吴昌硕称神叫好,所以它是一个让刘海粟骄傲的记录。
后来的刘海粟,当然是在画技上补充了很多东西,但他那种一以贯之的大大咧咧的画画作风,我相信既出于他天性,也与吴昌硕在关键时的鼓励有关。刘海粟天生神旺气足,吴昌硕欣赏这种神旺气足。我们今天,画技好的人很多很多,可是画技的后面,没有这种气,没有这个“人”。所以,刘海粟的时代虽远去,却依然具有参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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