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谭派艺术掌门人谭元寿,因病于10月9日在京逝世,享年92岁。本文作者傅谨先生,是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戏曲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与谭元寿先生相交甚久,曾为谭元寿传记作序。应澎湃新闻之请,在此重刊序文,傅谨先生也写文字以表对谭元寿先生哀思。
惊悉谭元寿先生仙逝,悲痛莫名。昨天中午我还和他的公子谭立曾先生通话,谈到以谭鑫培为代表的谭门在京剧界令所有同行景仰的影响和地位,其中就包括对谭元寿先生的艺术成就与历史功绩的评价,我们计划今后每年都要举办一两次有关谭门的学术会议,想不到今天与谭家掌门元寿先生就已天人永隔。
谭元寿先生这一生,起起伏伏,他一身绝艺,始终没有机会充分发挥与展现,所以我说他是“被时代耽误了的大师”,绝非随意之论。但是他所考虑的远不止于自己人生的遗憾,在我和他有限的几次交往中,他每次都为京剧表演艺术的有序传承而焦灼,急切之情溢于言表,令人动容。而在整个晚年,他把几乎所有精力都用于京剧艺术的传承,决不限于谭门的绝艺。
逝者已往,生者唯有加倍努力,方能不负前贤,在他离去之时,找到当年谭元寿先生请我为传记《谭派掌门——谭元寿》写的小序,遥寄哀思。谭元寿先生千古。谭门七代,一脉薪传,谭氏家族的历史,浓缩了京剧近两百年的发展历程。用谭门七代为纲目,每个世代一章,差不多就是一部完整且连贯的京剧史。这七章,每章都有厚重的内容,体现了京剧近两百年的辉煌成就与曲折经历。
诚然,谭门七代,恰如京剧近现代的轨迹,有起有落,并不全是鲜花与掌声。在谭门七代中,第一代谭志道参与了京剧的初创;第二代谭鑫培代表了京剧的成熟与鼎盛,他们的历史地位都不可取代。本书传主谭元寿先生的经历,则另有其厚重,他有比前辈与晚辈更丰富与复杂的经历,身处特殊时期,京剧与社会政治的关系交织最为紧密,因此,时代的氛围与社会的变革,时时在影响谭元寿先生的艺术经历和成就。如果要以谭门七代为线索写京剧史,谭元寿这一章,大约最长也最为曲折多姿。感谢和宝堂先生与张斯琦先生为我们写出了这重要的一章,让我们透过谭元寿先生的生平和艺事,深化了对京剧的理解。宝堂和斯琦为谭元寿先生写评传,我有幸先睹为快。书里很多部分令人印象深刻,其中最让我惊异的,是有记者问谭元寿先生何时成名,先生回答说,他一辈子也没成名。我并不想把这只看成谭先生的谦逊或客套,因为无论是与其前辈或晚辈比,先生都可说时运不济。表面上看,谭元寿这一生,机会之神对他不能说没有眷顾,然而却总是欠缺一点恩惠。 先生从艺为人无可挑剔,然而,倒也真没有享过祖辈那样的盛名。他的运气总是差那么一丁点——在20世纪50年代初,他差不多有了独立挑班的资格,如果不是“戏改”让京剧传统班社体制和市场运行方式发生了根本变化,以他的修为不是没有问鼎京剧行的可能,但他却只能归属北京京剧团,为马谭张裘赵五大头牌盛名所掩。
在他的表演风格即将走向成熟时,成名成家已是忌讳,为社会舆论所不容,更遑论形成流派。1978年以后,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仍在盛年的谭元寿,原本还可以大有作为,甚至完全有机会成就为一代宗师,然而,市场开放与活跃的时间是如此之短,他刚刚尝到甜头,开拓市场的努力就被强行中止。
“文革”期间,谭元寿侥幸地躲过了批斗,更有幸扮演《沙家浜》的郭建光,但是他的影响,当然比不上《红灯记》扮演李玉和的浩亮和《杜鹃山》扮演柯湘的杨春霞;尽管江青花费大量精力,要让指导员郭建光成为剧中的一号人物,在观众心目中,无论如何,《沙家浜》的戏眼还是阿庆嫂,就连胡传魁和沙奶奶也比郭建光更有性格。那么,谭元寿先生算是京剧领域的大家吗?当然。往后看,谭元寿先生的艺术功底与成就,固然不及他的曾祖谭鑫培和父亲谭富英,然而横着看,更不用说往前看,谭元寿先生文武昆乱不挡,唱念做打俱佳,在京剧行一览众山小的高度,无可怀疑。
因此,评价表演艺术家,评价京剧演员,是可以有不同的标准的。要真正明白一位京剧好角儿好在哪里,其实并不容易。对表演艺术的评价可以有两个相关但并不完全相同的视角,一是观众,一是内行。普通欣赏者有自己的爱好,且不说谭元寿,就算是对谭鑫培,观众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喜欢的,或许也只是当他们是众多不同行当、不同风格的京剧表演艺术家的一个分枝。但内行自有内行的视角。唯有内行才真正知道一门艺术的精要何在,才能真正理解艺术的高下。
所以,谈论谭家,谈论谭鑫培,不只要看清末民初的观众对他近乎膜拜神灵般的痴迷,更要看到,就连代表了京剧全盛时期的余叔岩、杨小楼、梅兰芳这三大贤,都对他尊崇备至,对京剧艺术的领悟和修为高到了三大贤这样的程度,都无保留地佩服他的玩意儿,那才足以说明谭鑫培是真好。要准确地评价谭元寿,同样如此。宝堂既是行内出身,又勤于思考,因此他所理解的谭元寿,与普通观众和评论家眼里的谭元寿就不一样。我相信从这个角度,我们更能够看到谭元寿先生的艺术与经历对京剧更真实的价值。尤其是书中对谭元寿的《打金砖》和《定军山》的分析,更足以让人看到内行眼里的谭元寿。
至于普通观众仅凭印象,与和宝堂和张斯琦书中所写的谭相对照,感觉或有出入,我们只能说,谭元寿先生是被时代辜负了。我们这一代,多数是因《沙家浜》里的郭建光而认识谭元寿先生,时至今日,已经不大可能亲见他在舞台上完整的表演。他一身绝艺,如果没有“音配像”,大约只能空怀嗟叹;然而,以谭元寿先生那样精湛的功力,只有在给前辈配像时,才体现了其艺术上的全面与深厚,岂非也让人伤感?然而,我们也大可庆幸,恰恰因为有了“音配像”以及近年里京剧艺术的复苏,才让谭门绝艺有了传诸后世的机会。
谭鑫培固然代表了京剧成熟的巅峰状态,无人可以逾越;而谭元寿先生的历史地位与功绩,也需要今人给予客观的评价与肯定。京剧的传统,托赖包括谭家后人在内的中青年演员接续。身处谭门这个京剧世家,谭元寿先生和他的后人,当然有机会承继先辈的巨大声望,但他们既是谭门中人,观众和艺术评论家自然要以谭家的标准衡量他们,这也是巨大的压力。在这份压力面前,谭元寿先生交了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那么,我们有理由要求其晚辈,同样不负家门与民族的期许,让京剧艺术、尤其是让代表了京剧艺术之精粹的谭派艺术长盛不衰,让京剧艺术永世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