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8日《辽宁日报》北方副刊版
办公室玻璃窗形成长方形的画框,从室内望去,大杨树的树冠随四时变换画风。春夏秋冬,周而复始。经过漫长难耐的冬季,杨树又挂满了穗状的花序。同屋的编辑大辉说,四楼是最佳楼层,视线最好!此时他不在座位上,我品着他的这番话。
办公室是信息交流的小中心,上到宇宙洪荒,下到午饭喝汤,中间买房买车,还有人生变化无常,议论纷纷中大辉不经意地插一句,云淡风轻的。比如挑房子,大辉说四楼是首选,上能见树,下接地气……听后深以为然。还有好多事,都想问问他。遗憾的是,大辉前年初夏时离开了,54岁的好年纪。正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大辉年轻时国字脸,面色黑红,眼睛尤其黑,在深色镜框后面扑闪着。初来乍到的他,在盛行高谈阔论的报社,安静得略显木讷。几篇风格老辣的文章见报后,才子形象初露端倪。之后一直编辑文学副刊,算是发挥所长。人过中年后,大辉饮食上挑剔,肥甘厚腻不沾,形削骨瘦,两颧微凸,眼睛越发黑亮深透,个子高说话声音却不高,脚步急匆匆,唰唰带风。
大辉平日编辑诗歌、散文,业余读书,埋头文字,不喜喧嚣,自称有社交恐惧症。读书人都向往一种晴耕雨读风雅纯净的境界,所谓“社恐”不过是规避打扰的一种说辞罢了。
时光真快,转眼我们共事20多年,平淡、熟悉,就像空气,无关痛痒,也必不可少。读书看稿,难免共鸣,便有不期而遇的交谈。他时而犀利,时而俏皮,时而一语中的。原来大辉黑而大的眼睛明察秋毫,单位内外,文坛上下,张三李四,大事小情,全记在心里。
大辉的办公桌上摆设很多,笔筒、茶具、台灯、花瓶、书籍、珍玩,样样俱全,但占据绝大空间的是报纸。“万泉”“书斋”“国学堂”,每有他编辑的这些版面见报,他就留下样报。久了,桌子上放不下,他就把报纸摞在卷柜上。别人摞尺八高就乱套了,他摞起的报纸垛像砖砌的墙一样,几乎触到天花板。直到他走后,报纸墙仍然整齐结实,他的妹妹来整理遗物时,竟忍不住会心一笑:“这‘变态’的叠法,一看就是我哥干的!”
但是大辉并非事无巨细都能如此认真,有些他不看重的材料,便潦草处置。有一次我抱怨:“总是收拾你翻过的乱摊子”,大辉悠悠地说:“不要说我啊!否则没人陪你聊天了啊!”不禁打个寒战,可不,身边有共同经历和记忆的人越来越少。
如今斯人已远去,让人无奈,无语!
大辉出版过两本散文集,《我的家园》《三好集》。评论家王向峰老师评价大辉的散文,引用了一句文论经典,“踵其事而增华”,说他善于选材,并加以美学眼光的独照,赞美他的文采、文韵、文风、文品。这两本书,我早读过,确是好书。大辉走后,它们放在手边,有时翻翻,就像和他见面聊天。书里大辉向我展现了两种形象,一是稚气未脱的少年,二是钻研业务的资深编辑。他一会儿溜进厨房偷吃“瞪眼肉”,一会儿爬到后山摘苹果,爱听相声、评书,一不留神又率领群猫散步河边。对于自己负责的副刊版,他则表现出专家的严谨和成熟,书中有许多篇什是讲他怎么编副刊的,其中不乏理论探索和经验总结,充满独特思考和真知灼见。
大辉有个小本子,很旧,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作者的联系方式,被他戏称为“联络图”。每有看来无从下手的任务,他总能从容面对,不能不说与这本“联络图”密切相关。那年,著名翻译家、作家杨绛去世,报社想组一篇她与沈阳相关内容的稿子,大辉随即告诉我,杨绛在沈阳出过书,并将书名、内容、编辑姓名一一道来,就好像他刚刚翻阅过。顺着线索联系当年那位编辑,请其为我们撰写了回忆文章。后来从出版社的朋友那里得知,大辉在知悉杨绛去世的第一时间就做了功课,有关情况早已了然于心。
大辉走的当天,我的电话几乎被作者打爆,他们震惊之余都向我传达了这样的信息:大辉刚刚还和他们联络,谈稿子,近的前一天,远的上一周。原来他看似闲散,实则勤勉……
多年一同编副刊,共同经历许多,包括失去文友、师长的悲痛,每有写文悼念的冲动,大辉又低声道:还是过一段吧,即刻写不好,怀人之作需要沉淀。如今大辉离去已久,我心里并没沉淀出条理,挤满脑子的仍是日常琐细。大辉不曾学开车,骑辆老式自行车悠然滑进报社,喜嗑瓜子、榛子,顺路带一包来。常买常吃,便琢磨出门道——必须略生,稍有过火,他便认定为煳,煳则苦。为此他专门去和卖家推敲,令其掌握火候;如果桌子上出现一包拆了封的果干,不用问就知道是大辉放的,定是打开发现太甜,就悄悄送人;酷爱榴梿,路过水果摊,奇香诱人,自知不便带入办公室,便当街啖之为快。说起这桩逸事,大辉摇头笑道:“那时年轻,如今只爱苹果了。”这么个有趣的人,怎么忽然离去了呢!在那和煦率真的外表下,一定掩藏着多思多虑的内心吧。
四时变换、春华秋实,原本循规蹈矩,可隐隐地,还会感觉到它并非一成不变。大辉在枝繁叶茂的季节忽地飘走,他走后的秋天,叶子总不肯落。走在街上,两旁满树金黄列队相迎,那阵仗,从没看过秋叶如此壮观地告别。
去年记者节,记协给老同志颁发奖章和证书,握着奖章发呆,大辉若在也该有一份的,他会有点儿小激动,却不说,只眯着眼望望窗外。如今,那三经街上陪我们一起成长的大杨树生机勃勃,春风又将草木吹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