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哥姓吴,叫吴傲君。有一个山寨的朋友给他取了个歇后语的名字,叫石榴裙下吴(无)傲君。他心中不服,说吴(无)傲君只是谦虚,要改成有傲君才符合事实,因为事实胜于雄辩。他先后打过结婚证的夫人有三任,个个标致能干不说,单从年龄角度考量,熟悉他的人都慨叹自愧弗如!他和第三任夫人结婚的时候,请了一桌客,郑重其事地声明:“希望再不麻烦大家,一是我要收拢放心,二是你们的红包里都是要装钱的。”有一个羡慕嫉妒恨的客人禁不住问道:“傲哥,你只说你比你夫人大好多?”他笑了一下回答说:“以后,你提问也要与时俱进,不能问我比我夫人大好多,要问我岳老子比我小好多,我比我岳母娘大好多!”哄堂大笑中吃饭喝酒,各自心中嗟吁,莫奈他何。
我和傲哥都住在汨罗江边,只不过他住在上游,我住在下游,相隔100多公里。这条江不宽也不长,却安放着中华五千年文明中的一个诗祖屈原的灵魂,一个诗圣杜甫的灵魂。这两个灵魂日夜飘逸在汨罗江上,交织着吟诵楚辞和唐诗,将一方水土,浇灌成一条灵动的文脉,将一泓江水,浸染成蓝墨水的上游。因了这得天独厚的缘故,他和我便挤进了编剧的行列。后来,我们又相继调到了具有2500年历史的岳阳,生活在洞庭湖畔,怡养在岳阳楼边。洞庭湖的吐纳精神,岳阳楼的忧乐情怀,像日月星辰,照亮我们坚守在戏剧园地,抛粮下种,生根开花!如今七老八十的人了,竟有了50余年的编剧历程。
傲哥大我6岁,生活经历比我丰富得多。不像我,守着一亩三分地,耕耘到如今。他却当过兵,做过官,办过公司,任过董事长,兼过顾问,揽过大工程,从专业编剧到业余编剧,又从业余编剧回到专业编剧,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过来。依我看,这些脚印都深深记录着他的得与失,他却说:“我们必须习惯,站在人生的交叉路口,却没有红绿灯的事实。得也好,失也罢,都深刻体悟到人生经历的丰厚,好写剧本,剧本好写!”他的人生词典里,好像没有困苦二字,有的总是谈笑风生。真正地努力活成一束光,让靠近他的人都感觉温暖。所以他写的剧本,基本都是喜剧,让自己笑得开心,让观众笑得快乐。他认为青春不是人生的一段时间,而是心灵的一种状态,他的这种状态、不是装扮出来的,而是融化在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你看他成天手中捧着个随时兑水的保温杯,胸前挂着个不肯遮面的琵琶包,一副逍遥的模样伴随着一个安逸的心情,走到哪里,快乐就跟到哪里,无论如何,也跟一个80岁的耄耋老人对不上号,挂不上钩。近几年,我们经常受邀到外面讲课,谈剧本,一次,一个接待的人问我们谁的年龄大些,我说你看呢?他就端详片刻说道:“嗯!看还是看得出来,你比他大,大不了几岁吧?”傲哥就在一旁捂着嘴巴笑,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说道:“人家都喊我宪爹,喊他傲哥,比他大两辈还不够吗?”接待的人就连忙赔着小心说:“够了够了,只怪他太显老成,你老人家太显年轻呢!”我顿时就充满了一种阿Q精神。
1961年,因为肚子的原由,傲哥高中尚未毕业就弃学从军,在广州部队服役。分配到汽车连当兵,部队丰富多彩的生活与大城市的文化熏陶,使他萌发了写作的热情,且越陷越深,逐渐走上了专业创作的道路。经常开着汽车下连队采风体验生活,连队领导总是热情接待,天天吃得饱又吃得好,穿得暖又穿得帅。他的创作热情就像旭日东升,披着万紫千红。创作了好多好节目。选拔参加了军区文艺汇演。看得大家该哭的抹着眼泪哭,该笑的捂着肚子笑。某部队通讯连一群女兵风一样地飘了过来,围着他高喊:“吴作家,吴作家,你的节目写得真好,只是个个主角都是男子汉,忽略了我们半边天”。傲哥就深表歉意地说:“我们工程部队没有女兵,生活就缺乏体验,创作就少了源泉……”女兵们就说:“我们都是活生生的生活,流不断的源泉,你要什么,我们就提供什么。”他便表态:“好!我明天就到你们连队去采风找素材,给你们写个表演唱,让你们一齐上,一块儿演。”“嗬——”女兵们齐声欢呼,一下子围他又蹦又跳,又唱又撩,一个个雨后梨花的模样,娇嫩欲滴的声音,他看着听着,倍感幸福快乐,他理解的风花雪月,就应该是眼前的这个样子。
1968年,他从部队复员回乡。离家7年,回到父母身边,又是另外的一种满足。在农村又干了7年,种过田,开过拖拉机,还拿过插秧能手的奖状。得以和家乡的亲朋好友朝夕相处,获益匪浅。“文革”中,各级宣传演出活动频繁,他身在农村也没有停止写作,长期借调到县、地参加创作活动,还混了个农民作家的头衔。半个多世纪的创作生涯,他写过故事散文、小品曲艺,歌舞戏剧、电视电影……准确地说,所有的文艺样式,他都有过亲身实践,各门作业都曾获过功名。用他的话说:人有本事,就要表现,表现的过程虽然辛苦,却有个成功的目标在前面等待。
1975年,他被正式调入县剧团,白天写曲艺剧本,晚上打演出幻灯。几年后,他又被调入岳阳市文化局戏剧工作室任专业编剧。这期间,他先后写过花鼓小戏《追花夺蜜》,花灯小品《乘龙快婿》《剪窗花》,广播剧《支票》……这些作品,都曾参加省市会演,获得多部门奖励,在湖南,他的名字和作品交织着缀满了有声有色的旋律,显示着物竞天择的光芒。
80年代初他与好友叶一青合作写了个花鼓戏历史故事剧《喜脉案》,经省花鼓戏剧院首演,至今快40年了,还久演不衰,故事我就不简介了,因为演的人多,看的人更多,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经得看,留得住,传得开的好戏。1985年晋京演出,获文化部优秀剧本一等奖(“文华大奖”的前身),1986年被中国剧协评为“全国优秀剧本奖”(“曹禺剧本奖”的前身)。这个戏的创作过程,我的个人评价是好比打井,选址是叶一青,打出水来是吴傲君;又好比打麻将,我认为麻将虽小,却与“命”“运”二字幽切相关,摸牌是“命”,无法把控,打牌是“运”,千变万化。
1991年是中国共产党建党70周年,各个戏剧院团踊跃创作歌颂党的剧本。傲哥的家乡70年代末从北京回来一个老干部,是正部级,回到老家的山沟沟里务农。傲哥跟他有许多的交往,打心里佩服这位老革命,于是以他为题材写了一部大型花鼓戏《将军谣》,从细节入戏,写了许多将军的小故事,却个个反映了司空见惯的大是非。这个戏也曾晋京演出,1993年被中宣部评为全国“五个一工程奖”。
傲哥写剧本写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时候,突然传来他要调到市文联去当书记的信息,认识他的人都大惑不解,我是特别抵制的,就同室操戈,编了个“人到五十七,改行当书记,为了正处级—何必”的三句半讽刺他,表面上跟他拉开了距离,内心里却随时关注成败,结果打听到好多说他官做得好的好消息,称他到文联后,干得有声有色,许多协会都出了作品,拿了省部级奖励。各个协会讨论作品,开大小会议都邀请他参加,安排他坐上头,欢迎他讲话,他总是一不打推辞,二不打草稿,三不打红包,讲得头头是道,鼓舞人心。各个协会都反映,这个书记当得好,只办实事,不搞花架子。我就禁不住嗟叹:是金子哪里都会发光!又觉着弃文从官,多少有些骨子里的庸俗。后来,我才搞清楚,宣传部长是他的同班同学,多次找他谈话,说文联是宣传部门管辖的重头戏,是对外联络的纽带和桥梁,必须搞出些色彩来彰显岳阳的风貌,还说:知道你大官见得多,不屑一个正处级,但是一定要去,私对私,是帮忙,公对公,是命令。他权衡再三,只好公私合一,走马上任。结果,编剧变成了公务员,高级职称化作了行政干部,每个月工资损失三千元不说,如今还成了老业余编剧,老下岗干部,老无衔专家的三老人才。好在他一如既往,用谈笑风生面对现实,他说:“世上万物都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去年7月21日,市委书记接见我们两个“曹禺剧本奖”获得者,交谈正欢,突然问起我们的工资,我说8千多,他连忙点头;傲哥说5千多,他突然惊愕,问起缘由,他说当官的结果。书记便双手抱拳连连说道:“啊!啊!!啊!!!”
其实,傲哥做官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创作,忙碌中,他先后挤时间写了电影《巴陵窃贼》和长篇电视剧《屈原》等影视作品,得了不少稿费,用他的话说,是堤内损失堤外补。他相信生活最沉重的负担不是工作,而是无聊。退休以后,他将无聊一脚踢开,跟一个美术界的朋友办起了一个大道环境艺术设计公司,当起了董事长。
2005年,岳阳拨了块有山有水的好地方成立一个职业技术学院,当院长的是他好朋友,就邀他同去看地谋布局。到了现场,他看到山水相托,动静相宜的天工造化,问院长打算怎么弄。院长就说:“有人打算移山,有人主张填水,我觉得都不是好方案,你向来说话办事,格外一条筋,想听听你的高见。”他笑着说:“深山藏古庙,流泉听蛙声。政府领导是读懂了意境的,所以才拨了这样的宝地建学校,”校长点着头忙问建校方案,他就有声有色,有理有据地说出个一二三四来。于是,就呈现出如今岳阳职业技术学院的精神风貌—绿水托举拱桥,迎来学子春花烂漫;青山拥抱苗圃,送走园丁秋果丰盈。好多融入文化的构建,恕我无暇细说。单讲由傲哥和他的副手亲自设计施工,坐落在进入校门右侧山崖壁上的《离骚》墙—此墙以名播四海的岳州陶艺浮雕作为载体,汉隶竹简为形,《离骚》全文为魂,奔流不息的汨罗江水,龙飞凤舞的故楚图腾,行吟泽畔的屈原求索,招魂礼成的巫傩文明,无不跃然在高8米,长300米,面积2000平方米,由4800块陶片拼接而成的长卷浮雕墙上。来看的人络绎不绝,送儿女来读书的人更是层出不穷,都说:“这真是个有文化的地方,手头上学了技术,脑壳里还传染了文化,真是好上了天,下不得地。”岳阳人都知道了傲哥的名望,大家都承认他是位真正的“大家”,大家就络绎不绝地来找“大家”办事。他突然就接到了市委书记的请帖,岳阳市委市政府要重修岳阳楼,邀他去做文化顾问。
顾问的官不大,权力却不小。业内朋友就给他打招呼:“送烟可以抽,送酒可以喝,送钱不能收。”他明白了这三个秘笈,加上离骚文化墙的深远影响,就解散了公司,当上了顾问。他向来胆大心细,不耻无聊,就什么事都要顾,什么问都要答,从早到晚连轴转,忙得不亦乐乎!
重修岳阳楼,从旧貌换新颜,从物质变精神,可圈可点的故事,三天两晚都说不完。选择一个我有幸参加的情节与众分享。那就是新楼峻工,希望找一个如椽巨笔的当今大家,写一篇《新岳阳楼记》彪炳千秋。傲哥找我商量邀谁合适,我们思考再三,便同时想到了墨洒《中华世纪坛赋》的魏明伦。我立刻提供手机号码,他马上拨通热情相邀,魏老师也是个痛快人,第二天就一路风尘到岳阳。顾问例行公事接待完毕,我们三人就如影随形,抱团在他家、我家、宾馆讨论如何写出划时代的新岳阳楼记来。我们三人扯来扯去,扯了三天三晚,还是一团乱麻,扯不出一个头绪。魏老师就感叹,范公的起点太高,令人畏而生惧!这时候,傲哥就捧起桌上的酒瓶,掀开盖子猛喝一口,说道:“我就最听不得畏惧两个字,怕什么?宪爹常说,写作品,第一就是要比思想。我就不信900多年前范希文的思想跟当下没有差距。老说他的好,不如来个逆向思维,找他的岔子,弯道超车。”魏老师听罢他一席话,茅塞顿开,立马找到了“天下”二字的局限。他认为:范公笔下的天下,只是天子的天下,仅华夏九州,我们当今的天下,乃为人民的天下,含华宇五州。作为顾问的傲哥当即就表态:“好!有了这个认知,我们的眼界就拓宽了,胸怀就扩大了,下笔就有神了,立意就深刻了。我还主持在景区修了个喷泉,目的就是喷发向上,标榜时代精神。”于是,便有了苦吟成骈的《新岳阳楼记》,雕刻在宽11米,高3米的太行石上,坐落在花团锦簇的楼前广场。参观岳阳楼的游客络绎不绝,先读新楼记,后温旧楼记,对着它,想人生,思荣辱,知使命,重担当的认识,就有了面对浩淼洞庭湖,呑纳四水,吐入长江,流贯四海,汇向汪洋的全新境界。
傲哥退休好多年了,还是一天到晚有应酬。好酒好菜招待他,只是渐渐发现个问题,人家的杯子盛满酒,他的杯子酒减半,就憋着一肚子气问为什么,招待的人就说:“我们大家都是为了保护好你这个‘大家’,要是‘大家’喝出个三长两短,我们大家都要坐牢判刑。”傲哥就理直气壮地说“大家把‘大家’看小气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休管明日死和生,我留个把柄你们记下就万事大吉。”于是,主人就纸笔侍候,傲哥就念出一个遗嘱来。“好酒当醉,万死不辞。若有不测,全赖傲君。仙逝将肉身大卸八块,土砖架潲锅煑熬七天,可提炼酒精三五瓶,勾兑佳酿千百斤,造福百姓,万众欢欣。特此遗嘱,立字为凭。”结果,笑话传出去了,酒还是没让多喝。
本来,生活是好有味的,酒都不能尽兴喝,就觉乏味了,又不能责怪人家,突然就想起了人生一世,草活到秋,终归一个“死”字了了。即自我警醒,追求自由不可祸害朋友,人无自律就会覆水难收。于是决定,推掉好多应酬,躲进家里,且过等死日子。谁知等来等去,越等就越吃得,越睡得,越动得,越做得。就寻思,要找个什么快乐的活儿干干,莫糟蹋了这么多个“越”字。筛来筛去,还是觉得写戏的活儿干起来最快乐。于是就重操旧业,泻起戏来。我用这个“泻”不是错别字,而是想他积累的生活,如蓄满了水的山峡水库,一下拉开闸门,就飞流瀑布,翻转浪花,一泻千顷沃土,灌溉万亩良田。
这期间,他先后写了花鼓戏《老骆轶事》、湘剧《谭嗣同》、邵阳花鼓《豆腐西施》,这些戏都分别参加了省艺术节和中国艺术节,获得了各种名目的奖励,对于业内人士而言,都是梦寐难求,对于“大家”傲哥来说,只是小菜一碟。人家恭维他,问他写得最好的戏是哪一个?他总是回答说:“没有最好的,只有更好的。”果然,他又在清闲与快乐中捧出个《蔡坤山耕田》来,由省花鼓戏剧院立体呈现,在欢声和笑语中收获了由文化部评定的二度(两次)艺术扶持基金,79岁的年轻傲哥,又红光满面地站在颁奖台上,二度(两次)捧回了曹禺剧本文学奖的奖杯。
好多电台,电视台,报社的记者都来采访他,报道他,宣传他,要他谈谈写戏的体会和期望,他就说:“体会是讨米讨得久,总要遇回酒。期望是写戏是件开心快乐的事,希望大家都来开心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