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树纲(笔名柳岗,1940年12月19日——2022年8月11日), 河北省南宫市人。1962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历任中央实验话剧院编剧、院长。国家一级编剧。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著名戏剧家刘树纲殁于2022年8月11日14时11分,享年81岁。这是官方发布的讣告。我知道树纲生于1940年,月份虽说在12月,按中国人的习惯,还是应该算作82岁的。这且不去说它。
之前,树纲入住了一家养老机构属下的安宁疗护病房,我知道到临终时分了。几次想去问疾,树纲的夫人沈及明说,因为疫情,养老机构一直全封闭管理,任何人不出不进。闻之不免怏怏。随即到了2022年7月20日,沈及明来微信,说疗护病房领导根据树纲的综合情况,斟酌再三,特许亲近的朋友来看看树纲,就在这几天,这分明是最后的告别了。
7月22日上午,我们终于进了树纲的病房。沈及明和公子刘深候在门口。及明说,树纲知道我们要来,早起就比较兴奋,医生也预先做了些准备。躺在病床上的树纲当然消瘦多了,可说是清癯,胳膊上也照例插着管子,但皮肤清爽白皙,并不见重病之际常有的晦暗。我们一个一个趋前问候,树纲分明是认得我们的,眉眼间屡屡闪现笑意,他的手也温暖有力。这应该是树纲的告别“演出”,病房即是他最后的舞台。那里没有晦暗和悲戚,倒是四处有阳光满溢,鲜花芬芳。这与树纲最是相宜,若论心态,他一直年轻而明朗。到底是及明懂得树纲,病房布置得犹如他们的居所,触目所见皆是树纲与及明的合影:从他们恋爱时的黑白照,到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中年时代;而陪伴在侧的,则是孙女稚态可掬的画。孙女的一张字“戏梦人生,粉墨登场”挂在树纲床头。树纲一生与戏剧相伴相随,儿子刘深如今也成了卓有成就的编剧——刘深曾对树纲说过:我就是你最好的作品。有子承父业,当是父亲莫大的安慰。
刘深于今也40来岁了,近40年的岁月忽地奔来眼底。20世纪80年代,树纲是中央实验话剧院的编剧,沈及明供职于《当代电影》杂志,作为《中国青年》杂志跑文艺口的记者,我常出入帽儿胡同他们的简陋寓所——算来他们那时也不过刚过了40岁吧?我还常在他家见到一样30来岁的年轻人,来自文学、戏剧、电影,甚至音乐美术各界,歪七竖八地挤坐在狭小的客厅里,嬉笑怒骂,臧否时事,发泄着各自的梦想。20世纪80年代文学艺术的狂飙突进,原来都凝聚并迸发于年轻生命的青春意气,随后留下一起走过的满地足印……
令树纲声名鹊起的,首推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访问》。这部戏围绕公交车上与扒手搏斗而牺牲的叶肖肖,死后以魂灵现身,一一访问车上见死不救的众人,展示了一幅纷纭复杂的社会众生相。无论是那个练过武功的青年工人赵铁生,渴望再爬上一个台阶的郝处长,还是肖肖从小的密友、同事柳风,他们面对小偷手中的弹簧刀,竟然如此恐惧退缩。作品在不动声色间,撕开了社会血淋淋的一角。作品的戏剧冲突荒诞,舞台空间多维穿插,无场次灵活变换,加之作为灵魂的肖肖时隐时现飘飘忽忽……种种新颖的戏剧手段的应用,使作品充溢着强烈的现代气息,以及巨大的审美冲击力,令人耳目一新,这些使该剧成为新时期实验话剧的经典之作。不过我一直不赞成把它说成“现代派”戏剧。在我看来,这部戏对道德对世事,有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毫不见现代派戏剧常有的虚无、荒诞和绝望。它不满且努力超越的,是观念先行又直叙胸臆,以暴露与鞭挞社会问题为满足的“问题戏剧”,以及桎梏戏剧界的宏大叙事规则。树纲的戏剧创作突围,是新时期现实主义戏剧的深化,而非欧风美雨下现代派戏剧的移植或模仿。叶肖肖的魂灵再现于舞台,犹如五四以来启蒙文学中的外来者徘徊异地,或者返乡者重返故里,目的都是在体现一种崭新的视角,以传递现代理念与文明思潮,呼唤对社会文明和进步的追求。那里归根结底透露出来的,是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和悲天悯人的人文主义情怀。
树纲的一应剧作,比如,《十五桩离婚案的调查剖析》《都市牛仔》《一场关于爱与罪的审判》等,均可作如是观。它们在戏剧形式和表达手段上都有大量创新,戏剧形态分明是现代的,但若论及底蕴与内核,则一概都是现实主义的。我和树纲聊过当时戏剧界的“传统与现代”之争,我说杜甫怀念李白,写诗说: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他们终于没有“细论文”的机会,但他们的诗,却在《诗经》《史记》以来的文学长河中相聚相汇,养育和激励着一代一代后人。如今不论哪种文学体裁,最终也要在这样的传统中才有位置。树纲从来就不是寡言的人,这回他却只是细细地听。我想他对此一定思虑长久。我接着对他说,我若写你的评论,不与现代派戏剧比,要比是比曹禺、老舍。要说作品直面社会和现实人生之激烈深入,又毫不苟且,你自有自己的位置。何况它们还尖锐犀利,刀刀都见了血。所以它们骨子里无疑也是新的,因为于它们的灵魂,能见到久违了的“革命”!
刘树纲
我的承诺,一直拖到树纲的《都市牛仔》上演才兑现。这是他告别80年代的着力之作。这部冠以“报告文学系列剧”的话剧,锋芒所向,直指“使人扭曲、亢奋、暗淡又闪光的那头困兽”——金钱。剧作由著名戏剧家文兴宇先生导演,全剧看似热闹浅显,竟使人有莫名的沉重感。我还感觉到树纲心里按捺不住的愤激与苍凉。舞台呈现是光怪陆离的,一批以各种手段追逐金钱的“都市牛仔”,在志得意满地告别贫困后,陷入的却是另一种更无奈更荒诞的人生困境。于是,戏剧以社会问题为切入点,剧终时却顺理成章地翻转成人生拷问:中国人渴求富裕天经地义,但是“富裕以后是什么”?这一诘问之所以如此振聋发聩,并直抵世道人心,因为它实际拷问的是灵魂深处,事涉有关人类命运的重大哲学命题——我当即写了篇《走出困境》发表在《人民日报》上。我说,“从曾经有过的举国一致的政治狂热,到如今甚嚣尘上的金钱迷恋,所划出来的,不过是一条在根本上没有多大区别的轨迹。我们怎么走出人生困境?”我想我是懂得树纲的,我这一问,是直截了当地与树纲遥相呼应。
2022年8月11日,接到及明的微信:
树纲已进入最后的弥留之际,再也看不到他的笑容,再也听不到他的话语。从此,他不再问我温饱,他不再问我归期。但他没有痛苦,很平静,他太累了,让他这样安静地睡吧。我纵有千般不舍,也得松开手,一生一世的夫妻,终身的伴侣,也只能来世再相见。
大夫说,就会在这一两天。他还在斗争。
我略一思忖,即给及明回信:
让他安安静静地走吧,不要斗争了。你和刘深也是解脱。我母亲活着时总说,那是回去——回去就不是坏事。树纲这辈子有你,有那些戏,值了!
我们夫妇在去贵州的途中接到了树纲的噩耗。是在意料之中,但还是恻然。这一路,终是排解不开树纲的离去。这辈子见多了亲友的生离死别,有的人就是难以忘怀,树纲即是其一。与树纲“亦师亦友亦兄长”相交多年,如今想起他,竟是他始终的年轻。树纲一直有双青春的眼睛,他的笑也始终青春般清朗,有时还有一闪而过的羞涩。树纲给我的印象,常像是一个干净无邪的少年。朋友们说及他,那“憨”,那善良与正直、认真与执着,也都少年般不沾染杂质。
我和树纲实在有诸多的不同。他的做人与作品,于人世于道德,及于一切风云变幻,都植根于强烈的肯定与追求,他更像是鲁迅所说的战士。他有出戏《行在南国——周先生》,写的正是他对鲁迅的那份仰慕。树纲喜欢的是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指”,而我却与鲁迅“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更为相通。我对世事总抱有或多或少的怀疑。我曾戏谑树纲是“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他也不以为忤。他与社会有诸多不合,诸多看不惯,他不愿委屈迁就,又无能为力,纵是再郁郁寡欢吧,也做不到如狗一样摇摇全身,把理想主义水珠般抛尽,然后蝇营狗苟嬉皮笑脸面对人世。这世上,与社会合得来的滔滔者众,我于是格外敬重树纲。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那里原来有颗历尽万劫而不变的赤子之心。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我是有了树纲才悟到:赤子之心一样能在世上安身立命!
当天及明和刘深还发来微信,说不给树纲举办追悼会了,只请至亲好友有个告别仪式,他们替我俩送了个花圈,挽带上写道:回到来的地方去,是件幸事。
刘树纲
我庆幸沈及明和刘深如此懂我、体谅我,一如树纲还在世上。我和树纲及明一家,说来就是人世的一次邂逅,遇到了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我与树纲除了那次谈戏剧的现代与传统,其他话题少有充分的讨论;他出任中央实验话剧院院长,以他的赤诚坦荡,我私下很是替他担心,犹豫再三,终于也还是忍住没说。面对树纲,我最怕辱没了他不变的赤子之心与理想主义情怀,那是对他莫大的不敬!现在想来,相交40年,每每于意有所不尽。但朋友之间,知心知胆,也只能是这样的吧。今天用这样的文字,送树纲在回去的路上远行,心里倒是一片坦然。
(作者系作家、批评家,曾任中国电影出版社社长,浙江艺术职业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