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2023年的现象级戏剧作品，新国风·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绝对是绕不开的一部。
无论是戏剧从业者、资深戏迷，还是很少进剧场的年轻人，都或多或少知道这部作品，或者至少眼熟去年在短视频平台上爆火的贾廷（陈丽君 饰）单手环抱金镶玉（李云霄 饰）“转圈圈”的名场面。
从2023年3月28日首演到现在，这部作品已经演了190多场，场场爆满。
如今，陈丽君在“浪姐”的舞台上乘风破浪，凭借“抹眉心变妆”等惊艳的舞台表现，更进一步走入了大众视野；李云霄在现实题材越剧《钱塘里》中化身为在大城市奋斗的“方小米”，并在今年4月凭借此角色获得第32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新人主角奖；她们的老师茅威涛也成为广大90后和00后的偶像，很多新晋戏迷经过“考古”才发现，她竟然是很早就风靡一时的“初代老公姐”。
日前，在全国青年戏曲编剧研修班上，师徒三人难得聚在一起。她们以“越剧传承者”的身份，坦言 “想让看越剧成为年轻人的一种生活方式”；以“演员”的身份，聊对剧本的要求和期待；也从受年轻人追捧的“偶像”视角，谈论了她们对粉丝和自己、粉丝和作品之间关系的思考……
01
出圈是偶然
也是多年积累的必然
怎么让传统戏曲摆上新时代的货架？
随着“国潮”“新中式”受到年轻人的关注和追捧，近年来传统文化越发下沉。年轻人作为文化产品的消费主力，他们的喜好成为古老戏曲在走向新生的过程中必然要考虑的重要因素。
年轻人可以走进影院、推理社、livehouse，为什么不能走进剧场？同样是沉浸式体验戏剧，为什么越剧不能成为他们的选择？
中国剧协副主席，浙江小百花越剧院名誉院长、艺术总监，越剧表演艺术家茅威涛。中国文艺网记者 陈佳丽摄
茅威涛在发言中提到一个关键概念：场域。
“蝴蝶剧场1000来方的小空间就是年轻人的‘场域’，在这里他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存空间和生活方式，就像他们愿意去美术馆、博物馆、电影院一样。”
她所提及的“场域”并不是简单被一定边界物包围的领地，而是在其中内含力量、生气、潜力的观演关系的存在，是让年轻观众感到舒适、安全、新奇的地方。
《新龙门客栈》的剧场就是一间布满机关暗道的客栈，观众置身场景中，演员会多次与观众互动，有人会被选中参与剧情，从“看戏人”成为“入戏者”：帮千户大人认人头、去门外送东西、领到老板娘金镶玉的喜糖……这是坐在大剧院距离舞台遥不可及的观众席中，几乎零互动的观剧体验所不能比的。
越剧《新龙门客栈》演出现场。图片来自央视新闻
更重要的是，《新龙门客栈》的创作团队也极其年轻化。
“这个项目中，我们大胆起用了一批80、90后名不见经传的青年创作者，平均年龄不到35岁。”茅威涛说，他们的创造力和对市场崭新视角的解读，使得越剧这门古老的传统艺术跳出了惯常的叙述方式，同时她也借此机会更加深入了解到了年轻一代戏剧创作者对新时代戏剧的理解和定义。
“他们非常犀利，想法也很好，我完全理解、支持他们的创作思路，所以我也推动他们积极去探索。”因此，他们也放弃了老一辈打样之后年轻人再创排的做法，而是“先拿年轻演员试，老艺术家在后面当老师就好。”
“我们出圈后被广泛关注是一种偶然，也是我们多年来积累的必然。”李云霄说。据茅威涛介绍，培养出陈丽君、李云霄的“2008小百花班”，除“四功五法”（四功，即是指唱、念、做、打的四项基本功。五法，一般是指手、眼、身、法、步。）等基本课程外，课外活动也非常丰富。她们和云门舞集的老师学习现代舞，在韩国参加集训学习四重唱，甚至毕业大戏排演剧目改编自当时火爆荧屏的电视剧《步步惊心》……与各种艺术形式碰撞，不断冒险、创新，是茅威涛从艺45年的一贯动作，“经过这些训练后，他们才在《新龙门客栈》这些作品需要创新演绎的时候不觉得陌生，只会觉得这又是一个新的挑战。”
越剧《新龙门客栈》剧照。图片来自百越蝴蝶剧场微信公众号
而这样前瞻性的理念和培育人才的方式正是《新龙门客栈》无法“复制”到其他剧种的原因。对传统艺术前景的判断，尤其是对越剧现状和未来发展的判断，还有对当代观众审美趣味及其变化的判断……这些都需要长期的知识储备和实践经验。
茅威涛直言：“《新龙门客栈》出圈不是一蹴而就，这部作品是我们一二十年以来，甚至从小百花诞生的那一刻起，一路守正创新，这么坚持走过来才诞生的”。她补充说，假如没有前面这些剧目创作的累积，没有对这门传统表演艺术在当下呈现的训练，就不会取得今天的成绩。
《新龙门客栈》能驻场蝴蝶剧场走进千家万户，也乘了短视频平台传播的东风。
陈丽君曾将自己比喻为传播越剧的“小石子”，希望能够投石问路，唤醒年轻人的戏曲DNA。她不仅在抖音、小红书等平台分享自己的生活、演出日常，也积极抓住参加各类网络节目的机会，如她所言：“见缝插针安利越剧”，即使在其中只是NPC。
“我觉得这种拓展的方式能够让更多人看到越剧演员的可能性，也会让更多的家长看到越剧的可能性，从而让更多的孩子愿意去学习越剧、从事越剧，这是我们努力去传播的诉求。”陈丽君话音刚落，茅威涛迫不及待分享她刚观察到的现象：“我昨天去嵊州艺校看他们挑演员，校长跟我说，今年他们的生源已经远远超过往年七八倍了，说明现在考越剧的演员越来越多了。”
02
《新龙门客栈》
就是我们等来的机会
“如果剧本达到了这三方面，我相信这个剧一定能够让观众喜爱、接受，而且这样的剧也能够遇到好导演、好演员，更能够产生好的导演，再产生好的演员。”茅威涛和现场青年戏曲编剧们分享自己作为演员对剧本的三个要求：
第一，普适性。“这是对作品人文精神的一个要求，要契合当下观众的情感需求，让他们产生共鸣。”第二，永恒性。“这个作品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要有能够留下来的流派唱腔，能够留下折子戏。”第三，现实性。“作品要从当代人的价值取向出发，符合他们的审美偏好。”因此，她鼓励青年编剧们在创作时要关心时事，把视野放宽，“一定要站在世界戏剧语境当中去创作”。
青年演员李云霄。中国文艺网记者 陈佳丽摄
不同于传统越剧的才子佳人故事，《新龙门客栈》传达了追求自由、探索自我的武侠精神，观众能够看到剧中人物对忠孝仁义、爱恨情仇的思考。
剧中金镶玉婀娜多姿、妩媚泼辣又锋芒毕露，李云霄认为，这个角色之所以被年轻女性观众喜爱，是因为“她身上那种‘不被定义’的女性特质非常符合现代女性观众的精神需求。”因此，在演绎《梁祝》《钱塘里》等作品时，李云霄也注重摸索角色作为一位女性，如何自我成全、人物内心是如何成长。
在她看来，随着女性受众越来越多，戏剧创作应该突破用“母亲”“妻子”等标签塑造女性角色的思维，“我很怕遇到要让角色从头哭到尾的剧本，我们应该创作更多从女性视角出发的大女主作品，去重新定义关于女性的力量，展现女性角色的多面性。”
陈丽君说，《新龙门客栈》出圈后，对她们而言最首要的是把肩上该有的责任承担起来，再去做自己特别想要做的事情。“无论你心里有多想要在这个舞台上有你自己想要表达的人物，想要作品，说是没有用的，我们也在等待各种机会，就像《新龙门客栈》就是我们等来的机会。”
她表示，等待的过程中是不能停滞不前的，不论是参加节目还是回去学传统戏，“我相信只要我时刻准备着，总有一天我们的惊喜就来了。”李云霄也表示，未来接作品，最重要的前提是“作为演员是否具备相应素养”，在等待作品的过程中，更应该思考如何根据不同的剧作要求适应、补充、提升自己。
03
从“追人”到“追戏”
“我特别在意观众看完戏之后发在网上的观后感。”李云霄分享她对粉丝的观察，她认为现在的年轻人每天接受海量信息，一定是她们给予了粉丝什么，粉丝才会不远万里一直“追”，于是她注重从观众即时的反馈中找答案。
她发现，某种程度上，对于粉丝而言看什么戏并不重要，“但是他们在剧场里和我们度过的这段时光，会是接下来一段时间他们面对焦头烂额的工作、繁忙生活的动力。”
茅威涛也会思考簇拥在蝴蝶剧场的观众们到底是来“追戏”还是“追人”。“可能大家更多是来‘追人’的，但是我希望他们追着追着能留下来追戏，这是我特别渴望的，我相信她们俩也是这样渴望的。”
在《新龙门客栈》的观众中，非传统越剧观众占到了80%。从网络上年轻人“被这挑眉和坏笑迷得神魂颠倒”等评论中可以看出，与传统戏迷所关注的扮相、唱腔、念白、身段等方面不同，年轻观众们是凭借自己所熟悉的审美经验和兴趣点加以判断，是从自己在观赏体验过程中所能够读取到的信息里获取认同点。
青年演员陈丽君。中国文艺网记者 陈佳丽摄
“我们怎么能让观众走出来？先让他们看看热闹，先走进我们的场域。”在茅威涛看来，凭借帅气潇洒的扮相、动作吸引粉丝来看剧是让年轻人亲近戏剧的第一步，“因为不可能新的观众一进来你就让他了解所有的内容、学习怎么去欣赏越剧。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能拿出更多更好的作品让他们来‘追戏’。”
“《新龙门客栈》给予了戏曲从业者信心，就是说我们的传统戏剧只要摆上青年人的货架，被他们看见，那么它就是会被人喜欢的。”本剧的编剧孙钰熙说。她认为，虽然《新龙门客栈》出圈受益于短视频传播，但吸引到观众的还是戏剧本身。
“‘2008小百花班’的基本功非常扎实，所以观众最终感受到的还是中国戏曲原本的魅力。”她表示，文化要沉下心来做，不能浮躁，“不能给人感觉我们只是‘嗨’了一下，争了口气，如果下面没有更拿得出手的作品，人家也会说你们无非就这么回事儿。”
越剧《新龙门客栈》剧场。图片来自百越蝴蝶剧场微信公众号
今年是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建团40周年。当年的《五女拜寿》推出了小百花原生代演员，今天的《新龙门客栈》同时推出了这一批90后、00后的青年演员，而且她们也有了属于自己的观众。可见，越剧之所以能在不同时期均有所谓“出圈”，是因为求新、求变已经深深刻入剧种基因。
在和现场的青年编剧们交流的结尾，茅威涛说：“我希望在你们这一代年轻编剧的笔下，重新建构我们当下的中国戏剧生态。”她回忆起在越剧发展困难时期，很多同行不得不改行谋生，但是她不愿意改变自己，“我愿意尝试改变我的环境，我希望你们每个人也是这样，磨炼改变自己剧种的力量，让自己生存得更有价值感、荣誉感。”
·你看过《新龙门客栈》吗？
·你有没有因为对演员的喜爱而开始对传统文化感兴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