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声填词是生命美丽的最好展示
《郁钧剑古诗词》 郁钧剑 著 中信出版社出版
我喜欢中国的古诗词,是从学龄前开始的。那时候父亲教我背诵的第一首诗歌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母亲也教过我背诵诗歌,她教给我背诵的第一首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长大后,我突然悟到,父母教给我的这两首古诗歌,实际上是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栽种下了棵棵善根和慧根。如今父母已经去世多年了,每到清明,无论我身处何处,都会回到桂林,爬到尧山上,在他们的坟前默读着这两首诗,一股离绪愁肠喷涌而出,常常不禁热泪盈眶。
后来,我又把这两首唐诗在女儿毛毛三四岁时教给了她。有一天,几乎还是牙牙学语的毛毛,居然躺在床上用她自己编撰的小调儿哼唱起“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诗句,让我好一阵子感动。我感动的是,这是一种传承,一种来自于我的父母、父母的父母的文化血脉。
我十岁的时候,赶上了爆发于1966年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家里所有的藏书、字画都被当作“封、资、修”的糟粕让红卫兵付之一炬。那时候因为年少,也会顺应着历史的潮流,为这种“革命”的行动拍手称快。
到了后来的1968年,由于“文革”的“停课闹革命”,在我基本没有经历过小学的学业后,居然进入了桂林的广西师大附中读中学。说是中学生了,其实中学三年根本没有读过什么书。当时的学制实行的是三三制,何谓三三制?那就是每一个学期要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学工,三分之一的时间学农,还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学军。我们曾整月整月地在建筑工地上给工人师傅打下手,搬砖、运灰浆;也曾背着行李,步行几十里路到农场去种水稻。这两类“学业”虽说艰苦,但还是比较易学的。难学的是学军,让我们这些十二三岁的孩子,终日端着根木棍式的假枪,在烈日下练刺杀,实在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据说,这是为了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学生“也要学工、学农、学军”。等到我们毕业了,还要继续响应其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难得的是在那很短的学文化的时间段里,我们学到了不少毛泽东主席的诗词。他老人家的几十首格律诗词有许多我至今还能倒背如流。那时候我能倒背如流的还有一首鲁迅先生的七言:“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喜欢鲁迅先生诗的原因当时有点朦胧,觉得虽然他是那个时代最受推崇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但他诗歌的意境似乎跟赞赏他的毛泽东的诗歌意境是很不一样的。
我们那届毕业生的毕业分配,是要去广西的中越边境种植橡胶林。临毕业时,我却阴错阳差地考取了桂林市文工团学员队,从此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等来到了学员队,说实在的,才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个安定的学习环境。那时候对读书真是如饥似渴啊,但凡能见到的书籍,无论是自然科学、天文地理,还是文史哲类都相当地感兴趣,都会爱不释手。当时住在我宿舍隔壁的是桂林市歌舞团创作室主任伍纯道,在他的书柜里有《唐诗选》和《宋词选》。伍主任见我对读书如此痴迷,便偷偷地为我讲解一些古诗词的技巧,例如他会举例“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句子,给予我从色彩到对仗等基本知识的教诲。是他的教诲和他书柜里的两本唐诗宋词让我重新燃烧起了对古典诗词的热望。
我父亲出身于江苏南通的一个世家,小时候家里就有私塾。因此他有古文古诗词的底子,但不知为何除了他在我小时候教过我唯一一首“床前明月光”外,几乎从来不露。我发现他有古文古诗词这个底子的秘密,是在那个不许读古典文学的“文化大革命”中。每当他看见我在抄写古诗词(那时候古诗词没有出版物,只能手抄)偶尔会冷不丁地在一旁说上几句。比如当我抄到“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时,他会说这是北宋李之仪写的;又比如,看见我抄到“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时,他又会说,这是李白五十一岁时写的,那时候李白刚在长安受贬,心里不痛快啊。父亲在世时,于我另一个在诗词上的“唯一”教育,是留给我读书的箴言“年少多读唐诗,老来多咏宋词”。
的确,我是在那个“年少”的十五六岁的年纪喜欢上五言、七言的。虽然不懂得平仄对仗,但也胆大包天地在桂林写满了三四个笔记本。喜欢上格律长短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于北京始。那时候刚到北京,形单影只,格外地思念父母故乡,觉得唯有填词才能弥补感情上的这部分缺欠。当时给我最大鼓励的是,我的文学好友李克威有一次将我刚填好的长短句,拿回家给其父亲——著作过小说《李双双》的大作家——李凖先生看。事后,克威告诉我说,当其父看到“桂树香消,乌桕果落”的句子时,竟脱口问他:“作者多大了?有五十多岁了吗?”
今天,在我这本古诗词集子里,收集的就是自我习作古诗词以来,自己相对满意的一百余首格律诗词。当然这只是自己满意而已,属于自恋,离行家里手的要求应当说还有不少的距离。尤其是在平仄韵脚方面,还有着很多毛病。比如说平仄,在《翠楼吟·重阳》中的第二句“重阳写尽锦绣”,“锦”字就不符合该曲牌此处的平仄。此处按规矩应当是平声,可是如果将“锦绣”改为“华秀”,平仄是对了,却恐怕怎么都会觉得这“华秀”不如“锦绣”深刻。于是也只有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就用“锦绣”而不管它平仄的规范了。还有另一首《菩萨蛮·秋分》,按《菩萨蛮》的曲牌,它要求前后两片各两仄韵,两平韵,平韵转递,同时还要换新的仄韵和平韵。但我未换,这叫作车行故辙。这也该算是不严谨的。另外从韵脚上讲,由于我从小受父母江苏话的影响,加之在桂林长大,什么“声、生、深”,“南、兰、男”,还有“云、音、银”等都是分不清楚的。再加上目前我们通用的普通话正音与汉语的古韵已有不少差异,因此这些诗词的韵脚我基本上都是按普通话的正音运用的,不一定符合该字的古韵。
编撰此书时,我是按写作的日期由现在逆着往过去的倒时针顺序编排作品的。因此最后的一首《五古》,是写于自己十二岁时。在每次从头至尾地修改整理此书稿的过程中,我都能读到自己对即将迈入老年的准备和壮年时的清醒,青年时的奋斗以及少年时的青涩。常常会在心头有一沉一沉的感觉,并在心底涌出许多许多的辛酸滋味。
在我近些年来学习古诗词的道路上,相遇了许多良师益友。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书法大家沈鹏先生的诗词造诣便给了我很大的影响,他的《三馀吟草》让我爱不释手。我的南通老乡书画大家范曾先生极强调画者的文学修养。我发现大凡他的书画作品,都是他自己的撰句、集句或是倚声的格律诗词。我曾有几次斗胆拿过我填写的格律诗词给他看,他会仔细认真地为我逐字逐句地推敲平仄韵脚。有一次请他为我教正一首《汉宫春》,为了严谨与准确,他竟从书柜里拿出一本清人王奕清编撰的《钦定词谱》,逐句校对平仄,并在诗稿上给我留下了红笔批改。陈佩斯是我的词友,近些年来我每填完一首词必定要请他指正,佩斯兄毫不客气,喜欢的他必定赞赏,不喜欢的他会毫不留情地说不好。他也常常把他的诗词发给我,佩斯兄的文风重侠义,轻谄媚;重俗俚,轻酸腐;读他的诗词让我感到自愧。书法大家林岫大姐精通声律,是我诗词创作上的严师,每每她的点拨都会让我收获匪浅。曾给我教诲鼓励的还有冯骥才、陈晓光、朱小丹、仲呈祥、魏明伦、于丹、郭达、冯瑞、代雨东等诸位仁兄,在此一并感谢。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体会到父亲的教诲“年少多读唐诗,老来多咏宋词”是那么暖心。很多时候读宋词时的体会,就像是在咀嚼自己走过来的人生百态。尤其是当自己在倚声填词的时候,那种身临其境的切肤之感,常常不能自拔。有时候为了一个句子可以推敲琢磨半日甚至一天。其实这是一种乐趣啊,是一种可以忘掉许多忧愁,淡漠许多无聊的乐趣啊。在乐趣中绽放出生命的美丽。
其实,生命的美丽并不在于谁会不会倚声填词,大千世界,万物都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打扮着自己的一方景致。任何人会倚声填词也好,不会倚声填词也罢,他终将走完自己的一生。然而“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的无常和“旦夕福祸”的脆弱,迫使我们尽可能地将这无常与脆弱的生命历程打扮得美丽一些,而倚声填词又是生命美丽的最好展示之一。
今天,我把这些曾经分担过我的欢乐、我的忧伤的古诗词汇集成册,愿它如香茶、似浓酒、若清风、甚月光……
愿您读过我的诗句后,能结缘成知心的朋友。
(编辑:高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