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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图—词:临界的诗学

时间:2013年10月11日来源:中国美术家网作者:

  自上世纪80年代至今,修辞术与辩证法无疑是徐累绘画一以贯之的话语方式和视觉机制。徐累认为,艺术不止于技艺表现,亦非立场、观念的载体,而是一种智性的实践,一种认知方式的开启。虽然延用宋画“勾勒填色、三矾九染”的传统技法,但他并不自囿于一般认为的“当代水墨”范畴,而是出没于玛格利特、杜尚、克莱因的实践维度上予以自我审视和检讨。

  问题在于,徐累画面的重心虽然是视觉的秩序,但又完全植根于一种传统中国的美学情境;虽然他强调的是视觉的修辞术与辩证法,但又处处可见古老的象征逻辑和叙事策略;虽然他执迷于智性的实验,但又不断地挑衅着自我和观者的感官系统……可见,这是一种症状式的话语实践,他彻底揭掉了绘画的形式表皮,制造了一个视觉认知学的迷宫。

  一、物与图:象征,抑或叙事?

  徐累的画面中反复出现这样一些日常经验之物:马、鞋子、椅子、帽子、鸟、舆图……那么,这些物在这里到底意味着什么?它与画面之间又是何种关系呢?

  马是出现在徐累画面中次数最多的一个物象或意象,甚至已成为他的一个标志性符码。在大多人的经验中,马只是一种普通的动物或家畜,但在史书的记载中,它总是与战争、人格、忠诚等密切相关,并被赋予了诸多积极的价值指向,如“伯乐相马”、“白马驮经”、“白马清流”等历史典故中,马都扮演着一个近乎超验的角色。

  然而,徐累抽空了这些历史涵义,试图回到最原始、最朴素的物理层面上予以讨论。他说,“画马,很大程度是因为它是雌雄同体的,屁股散发着肉欲感,而马头呢,在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里,它就代表阳具”。显然,徐累画面中的“马”即便有意义,也不再指向历史与思想,而是肉身,是欲望,是记忆,它不再是某种超验物的象征,而是一种心理或精神的表征。

  历史上关于马的绘画并不稀见,有恣肆叫嚣者,亦有静若处子者。徐累画面中的马多属后者,那种静谧和孤寂之状,更像是一个抽空内在的虚壳,一种空幻心态的具象化身。毫无疑问,这一虚幻感彻底背离了马自身所具有的历史容量。而徐累之所以更加看重马臀或马头的视觉意象,也是为了试图将其从历史的整体叙事中解放出来,通过局部“放大”式的显影,私下诉诸肉身与性这一基本物理欲求。徐累看似沿袭了一种象征的逻辑,但此象征非彼象征,准确说这是一种去象征化的象征。因为,这里的马,所指的不再是悬置于其之上的一个理念他者,而是内在于其自身的一个感官自觉。

  舆图是徐累绘画中另一个常见物,或者是一项图像母题。和马一样,历史上的舆图也总是与征服、战争相关,而它的绘制也多指地缘政治、国家主权、民族认同等实用话语。有意思的是,古代舆图既是物,也是画 ,它不仅有其政治功能,同时还是山水画的起源。所以,在此作为象征物的舆图与作为山水画的舆图是重叠的。不过,在徐累这里,舆图既不隐喻战争和历史,也似乎与山水画无关。他的挪用只是将其作为一种空间想象的元素。

  徐累曾提及晚明小说版刻插图的空间结构对他的影响,像《西厢记》插图,屏风上所绘制的并非舆图,而是山水画。由此我们可以认为徐累在创作中用舆图替代山水,本身固然具有一种绘画考古学的色彩,但事实是,这只是一种“巧合”,至少,徐累并没有明确意识到这一点。在相关作品中,他挪用的并不是古代舆图,而是一种舆图图形,他抽掉了具体的地理内容,代之以凭空想象的不同词缀——蝴蝶的名字,古琴谱,私人生活的印记。不过有一个例外,在《世界的尽头》中,晚明利玛窦所绘制的《坤舆万国全图》确实出现在他的画面中。

  徐累坦言地图入画是受维米尔的启发。据考证,维米尔有九幅画中的地图是16、17世纪欧洲佛兰芒地图学派中的制图家绘制的,且当时的绘画与地图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这一点与中国古代地图与山水画之间的关系不乏同构性。但晚明利玛窦的《坤舆万国全图》无疑是个特例,它是佛兰芒学派与中国舆图相遇的结果,用以表达中国人理解的世界原点,也再合适不过。

  因此,徐累画中的地图,与中国山水画及维米尔都不乏关联。在他这里,关乎山水的是屏风。屏风是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但屏风上的舆图或山水却呈现的是一个外部世界。与之相应,维米尔的画面也是一个私密的室内空间,但墙上的舆图却是一个外部世界。维米尔在此提供的是一个认知方式,这种认知方式与暗箱、笛卡尔的哲学共享了一个经验主义的基础 。可以说,维米尔的绘画本身其实就是一部暗箱,或是一部经验主义的装置。笛卡尔主张,人对于世界的认知虽然不一定通过视觉,也可以通过心灵的知觉来实现,但前提是要将自我置于一个像暗箱一样的空无空间。维米尔的画回应了笛卡尔的观点。即,认识外界不是透过直接的感官体验,而是以心灵查看屋里的地图这一新场域。只有先将内化的主体和外部世界加以区隔,才有能力认识外部世界。

  在徐累这里,屏风是一个私密的空间,而舆图象征的则是整个世界。因此,他的意图实际上也是为了发现和揭示人与世界的一种认知关系。与维米尔不同,徐累画中几乎很少看到人的痕迹,即便有也是局部或蒙面,很少呈现面目和表情。某种意义上,恰恰是人的缺席颠覆了维米尔绘画的理性主义及其认识论结构。人的缺席让原本的客体成为主体,或主客合一,甚或,彻底消解二元对立关系,从而将主体从中释放出来。

  可见,与马一样,舆图在徐累画面中并不具有象征性,相反,它恰恰是为了消解象征逻辑,进而建立一种新的叙事句法和认知机制。

  二、帷幔与迷阁:空间与秩序

  徐累从不回避对于凡·代克的《阿尔诺芬尼夫妇的婚礼》和委拉斯贵支的《宫娥》的喜爱,中国绘画中对他有吸引力的是南唐周文矩的《重屏会棋图》。他说,这些作品“充满了修辞上的诡异,所带来的不仅是绘画本身的乐趣,重要的是思维上的闪耀和智性之美”。所以,真正吸引他的不是如何去画,而是如何调弄图像之间的思维关系、修辞关系,亦即画面的视觉秩序。

  帷幔是在私密空间中建构一个更私密的空间,它是一种双重的遮挡,所以帷幔的目的是建立一个封闭的空间,或者说,一个空间中的空间。不过,徐累并没有将帷幔全部放下,他要么把帷幔全部挂起,形成一个敞开的空间;要么挂起部分,形成半遮掩状。所以,帷幔不是为了建构封闭的空间,而是为了开启封闭的空间。

  这种空间关系历史上并不鲜见,最接近的要数传统的“半启门”图式。尽管帷幔并不等同于“半启门”,但在结构甚至寓意上有一定的关联性。而笔者之所以将徐累的帷幔结构追溯至传统的“半启门”图像,一是因为它们共享着一个半遮空间,二是因为它们都有一个主体——“半启门”图中是人,而徐累画中则是马或其他。

  自汉代以来,“半启门”就出现在墓室、墓祠和石阙画像中,到唐辽宋金元时期再度盛行,见诸于石窟、舍利函和卷轴画等载体。在“半启门”图中,我们看到最多的图像是一名女子移身探望,因此,“半启门”空间的形成不是源自门扉,而是由探望状的这名女子提示的。徐累的“半启门”是由帷幔建构的,不过探头的是马或者鹿,虽然结构相似,但它们植根于不同的观看机制。“半启门”中,观者实际上被拒斥在画面之外,或者说对于观众有一种排拒感,而在徐累的画面则像一个无底的深渊,吸纳观者进入到更为隐秘的世界。而且我们发现,这种拒绝和吸纳不仅是视觉的,也是触觉的——门扉是硬的,而帷幔是柔软的,单从感官而言,后者也无疑更具吸引功能。

  有学者认为,“半启门”实际上是阴阳两界的窗口,它可能是“魂门”和“天门”的象征。亦有学者认为,女子启门带有性的含义,代表了男性对于死后幸福生活的想象。这样一种考证固然有其历史意义,但对于徐累而言,徐累的帷幔更接近性的隐喻,与死后遁入极乐世界无关。他所接受的不是历史事实,而是一种“普遍的视觉兴趣”,或一种遮隐的美学。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这一点尤其动人,如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元缜《莺莺传》“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等等。显然,这一诗意或美学才是徐累真正感兴趣的。不过,徐累以马、鸟、椅子等替代了人,从而使这一意趣和美学更为内敛和含蓄。

  除了帷幔,屏风也是出现在徐累画面中最多的空间元素。二者虽然都是私密场所的空间建构,但从视觉的角度看,又有很多差别。最明显的是,帷幔常常是一个正面的空间建构,而屏风在画面中多被置于一个半俯视的角度。

  前面已经提及,这样一种半俯视状实际上源自晚明小说的版刻插图。徐累发现,几乎所有的屏风折角都是45度。在小说插图中,其大多被置于一个实用叙事的空间,而在徐累画面中,屏风的背景空间显得虚幻多了。在小说插图中,屏风完全是白描勾勒的曲折,而在徐累这里,取自小说插图的屏风已经变成了立体,有时候它们并不符合透视原理,在画面中显得生硬和突兀,甚至像是区隔空间的几面墙体。

  帷幔可以自由开合,而屏风除了自由开合的功能,亦可以自由移动,可以任意建构空间和拆解空间。虽然已经被画面定格,但流动性与可变性的特质依然让观者充满想象。与帷幔一样,屏风与“半启门”的区别也在这里,即人的活动决定门扉的改变。屏风后的人物虽然在动,屏风自身反而是静止的,所以也就缺少了人与物的互动。由此看来,徐累画面中所汲取的无疑是屏风静止和自足的一面,他抽离了本应在场的主体。

  三、物—图—词:辩证与临界

  时至今日,徐累的视觉修辞依然植根于一种内在的辩证与平衡,新作《霓石》、《气与骨》系列,特别是六联巨制《游丝》,构成了他绘画实践的一个新的转折。从内至外,从晦暗到明丽,从场景到境界,它们不是一个简单的转向和过渡,其中隐含着多重、复杂的修辞策略和认知意识,其变化无疑是革命性的脱胎换骨。

  单就画面,《霓石》可以说是极简,没有场所衬托,只是一个既虹又石的“怪胎”。背景的抽离意味着它不再是一个纯粹视觉的还原,而可能是一个知觉或视知觉的问题,甚或,是一种文化原型——就像人们所熟知的太极图,象征着世界两极的对立与统一。同样的道理,石之实,虹之虚,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实相间形成了一种自然的融通关系。显然,徐累关心的不是对立的平衡,而是一种辩证的交汇。在这里,修辞与诗学将矛盾的感知置于一体,视觉与知觉,幻相与实感,恰恰暗合了中和的传统文化心理和浑然天成的宇宙观。

  如果说《霓石》意在诉诸一种自然的生生之道的话,那么《气与骨》系列中的“海与天”无疑源自个人的独特视角,而更具现实与文本的意图。文人写意山水自大学毕业后三十年又一次被他所重拾,与下半部分的工笔写实画法形成了一种比对。水上的写意山峦将画面推向远处,水下的工笔湖石则将画面拉至近处,两者在水平面上“自然”衔接,形成了一个并不显得突兀的有机整体。这不仅释放出了工写、内外、显露、远近等多重的辩证法,更重要的是,它将一个空间问题巧妙地转化为一个平面的视觉修辞术。写意山水来自文本,而湖石则来于自然,这一组合实际上是两种经验的切换。而智性与诗学,也在他所擅长的两个极致的交汇处闪耀,既显得恒定,又处在深深的不安中。所以,《气与骨》不是一个简单的纯视觉游戏,而是一种精神的投射和心理的暗喻——水面之上,远景山水意谓一种内心的隐逸与静美之道,而水面之下,湖石的嶙峋、压抑与野蛮生长,显然是现实混沌的代码。

  徐累坦言,自己并不十分注重绘画的物质性结构,但是新作《游丝》采用六联组画的方式,某种意义上与以往反复出现的屏风形成了一种话语的延续。区别在于,此前屏风是画面内部用以建构空间的视觉元素,而在《游丝》中,物质性的“屏风”将静止的二维曲面转换为并置平面,随绘画内容扩张为饱满的视觉幅面。虽然背景色的渐次变化暗含一种从昼至夜的时段,但这种变化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屏风叙事,而更像是在共时性结构中展开的一种空间的旅程。

  或许是一种“过度阐释”,但不得不承认,大象与湖石表层不同的皱褶与质感还有一种身体和性的暗示。这既是一种视觉反应,亦是一种触觉的感知。而且我们发现,画面左右两边一凸一凹的园林石本身亦不乏类似的所指。园林石两种不同的绘制手法,本身亦不乏这一隐喻,左边凸起的湖石偏立体还原,右边凹下的则偏平面勾画。而在其中心,绳索上的大象无疑是画面的重心所在——类似的图像曾在之前的《一生悬命》中出现过,鸟骸在高空的绳索上生动顾盼的那种孤绝感一度让他着迷——在新作中,鸟骸飞离绳索,代之以游走的大象,强化了轻与重对比。这一超现实的意象传达着强烈的危情,又巧妙回应了山石底线的自然隐喻及其安逸。除此之外,鸟骸与衣钵还共享了一个关于生与死、阴与阳、气与骨、躯壳与灵魂的主题比照,通过这一系列的形象,徐累将视觉、触觉、知觉等多重感知方式融为一体,他试图探寻视象平衡的技巧,想方设法将一切不安、荒诞与恐惧潜藏在一个沉静、优雅、高贵的视觉话语中。徐累更关心的是如何通过各种辩证法和修辞术,极尽一切可能地在叠加、重复、交错中完成各自的叙事,因此,他的绘画一如既往地展开了一种停顿,一种暂时的“虚空”,或是一种临界的诗学。

  四、视觉与感知:静观与“内美”

  徐累承认,和玛格利特一样,其实他也是在玩一个可视/可述或可见/不可见的视觉游戏。一方面,他将可视的变得不可见,比如视觉中心的秘密之源,另一方面,他又将可述的变成可见的,比如图像的视觉对应关系。有意思的是,整个画面的基调及其局部的处理,又迥异于可见性游戏。

  看上去,似乎徐累是在诉诸一种静观的美学。其语言形式尤其体现了这一点,他接受了古代绘画语言的历史物质性,包括笔墨、色彩及形式等等,但是徐累并没有回到古代绘画原生态的企图,而是直接取自经过历史沉淀后的样态。所以,画面的色泽乃至整个气息已被赋予了一种时间性和历史感。这种时间性和历史感无形中物化了作品,使其成为一个观看的对象。这种观看是一种体验,而不是分析,是一种审美,而不是观念。古人所谓的“读画”即有此意。徐累将其归结为一种静观与“内美”,是一种反求诸己的实践 ,因此,它不免显得孤寂与压抑,甚或说是一种“自囚”。

  徐累的创作无疑得益于美术史,部分作品甚至直接挪用了古今中外绘画史上的图像元素。这只是一种表层的挪用,他的目的并非是为了建立与美术史的关联,也不是为了指向某种观念,而是通过挑拨和戏弄这些图式,进而建立一种视觉修辞话语。这意味着,他对于画史的理解也不再停留于笔墨形式,更非图像与观念,自然也不是单纯的趣味游戏,而是一种系统性的理解,是一种结构式的认知。毋庸说,徐累更关心的是上述这些要素间的运作本身。这种理解和认知,无疑是徐累艺术实践的起点,也是对传统画史叙事和当代绘画秩序的一种静悄悄的挑衅。

  正是这样一种理解与认知方式——而不是笔墨形式与审美意识——启发徐累将绘画从观念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但也并非因此回到一个绝对自足的视觉游戏,它可能是关于身体的本能,也可能是关于世界的认知,甚或只是一种历史情怀。关键在于,它不再是观念决定视觉,也不再是视觉决定观念,而是在一种症状式的实验中探触并开启更多认知的可能。借用格罗伊斯(Boris Groys)的说法,它不再是一个基于消费的观看美学,而是一种植根生产的认知诗学。


(编辑: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