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丰乡村的假面舞季
石邮搜傩仪式打动我的,是浸润在这一民间祭祀活动中的强烈的生命意识,是那种借重超自然力的信仰崇拜所表现出来的生命尊严。石邮傩作为典型的族傩,至今完整地保留着一套古老的仪式,其原生形态特征鲜明,无疑就是南丰傩的代表了。
当我们对遗存乡间的傩事活动仍心存顾忌的时候,事实上它已面临巨大的生存危机。它的生存危机与失去了农耕文化的土壤有关,与随着生活的变迁而淡薄的宗族意识有关,与年轻人向往外面的世界以致于傩班弟子后继无人有关……
三坑的和合判 刘 华 摄
中和的跳十仙 刘 华 摄
祈求人丁繁衍是跳傩的重要目的,有的结婚人家还要在新房中加跳一次,以求生子 本报记者 张志勇 摄
上甘村傩神庙,跳傩归来的艺人在整理道具 本报记者 张志勇 摄
傩舞季
正月的南丰,是傩舞之乡,灯火之乡,鼓乐之乡……
南丰的正月,所有的傩神都在为新年祈福,开山、魁星纷至沓来,傩公、傩婆纷至沓来,八仙与和合纷至沓来……
从初一直到十八,走在南丰的山野上、橘园里,好奇的我一次次与戴着面具的傩班不期而遇。对了,这是乡村的假面舞季。
这是怎样隆重的演出季!庙宇、祠堂、坪地以及家家户户的厅堂、门前都可以成为舞台,老人、青壮汉子甚至孩子都可能闪亮登场;至于观众,差不多个个都能当导演了,演员的动作、步伐稍有差池,场上便是一片笑声。
这是怎样浪漫的演出季!一枚枚木制的面具,让人顷刻间变成了神。那些经营着橘园的农民,在这个季节里,经营着的是自己的内心。他们把平凡的生活理想,寄托于来历纷繁的众多形象,竟表达得如此绚丽多彩,真切感人。
石邮村搜傩
我曾屡次前往石邮村的搜傩之夜。在那个凝重神秘的夜晚,搜傩仪式首先是从傩神庙开始的。伴随紧锣密鼓,钟馗在舞蹈,开山在舞蹈,大神在舞蹈;他们在香火诀和拜揖礼中舞蹈,香火和神链在他们的手上舞蹈。他们用舞蹈为傩神庙搜傩,用舞蹈演绎了生命的惶惑和奋争。当开山和钟馗拿起神链,转身绕过头顶,那就是告慰村人:鬼疫已被俘获。
傩班八伯身披的大襟便衣,一律的红底,碎花、大花的图案却是驳杂。他们匍匐于堂前、叩拜端坐于神案上的傩太子时,满地披红。这时,在我眼里,他们的角色转换了,就不是神了,而是代表着芸芸众生的脆弱生命,是脆弱的生命所包含的最强硬的内在,比如坚定的信念和坚韧的祈愿。
所以,他们的叩拜其实是给自己的信仰下跪,给自己灵魂中的坚硬部分下跪;所以,水泄不通的傩神庙里气氛庄严肃穆。我相信,此刻所有的心灵应是匍匐状。
所有的人家都为这个夜晚敞开了大门,所有的眼睛都在这个夜晚精神矍铄。傩神庙搜傩完毕,顿时爆竹大作神铳齐放,傩班弟子疾步出庙,按规定路线去附近庙宇道观参神,其后,便是去各家各户搜傩。各家各户灯烛通明,都在等候。待得傩神即将临门时,他们便手持线香举家迎接。
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傩班弟子的赞诗,粗犷奔放的舞蹈将掳走每个人心中的鬼疫。在厅堂里进行的各家搜傩,程式与傩神庙搜傩相同,但为各家唱的赞诗却根据各家的情况,选择不同内容的祈祝。此夜,傩班要为全村近二百户人家搜傩。这就是说,待到夜深,半个石邮坦然入梦了,半个石邮还在虔诚等候;半个石邮从此康健太平了,半个石邮仍在翘盼着风调雨顺。
石邮搜傩仪式打动我的,是浸润在这一民间祭祀活动中的强烈的生命意识,是那种借重超自然力的信仰崇拜所表现出来的生命尊严。石邮傩作为典型的族傩,至今完整地保留着一套古老的仪式,其原生形态特征鲜明,无疑就是南丰傩的代表了。
也是在正月十六日,我曾随去外坊跳傩的石邮傩班回村。真是奇了,石邮村周边的村庄,乃至路边的每个橘农,好像都熟知傩班的行踪,都把握着跳傩活动的速度和进度。人人都能够很确定地告诉你,此刻傩班应该在某村某家,哪怕指路人此时距离傩班有数里路之远。
是傩班弟子年复一年的身影投映在每个人的记忆里、刻录在每棵树的年轮里,已成为亘古不变的运行图?还是这里远远近近所有的路、所有的树、所有的人,都十分用心地感知着傩的步履,倾听着傩的声音,呼吸着傩的气息,他们虔敬的心从来就和傩神息息相通?
好像所有的鞭炮早已拆封躺在地上,好像所有的眼睛时刻在窥望着傩班的动静,好像所有的火种一直对着引信,只等着傩神临近的时辰。当傩班一踏上它们的地界,它们立即就感知了,掩映在树林里的农舍纷纷以热烈的鞭炮向傩神致意。我心里忽然一阵感动。
仿佛,信仰赋予土地以感官和神经;仿佛,信仰在这天牵连着每个家庭的运道和幸福;仿佛,所有的心都在傩班回村的必经之路上翘盼或者目送。
傩班弟子的身影映在路边的一口水塘里。那口水塘能否辨认出傩班八伯谁是老人、谁是新人?那口水塘还记得他们的师公、师爷的面容吗,仍在缅怀近年作古的前任大伯吗?
傩的脚步惊醒了红砂岩的山坡。在那僻静的山坡上,路的痕迹依稀可辨,浅浅的,淡淡的。难道,神灵的脚步就是这么轻盈、这么飘然吗?
到了正月里的南丰,我忍不住举目四望,一定是别处的风情、别样的诱惑在吸引着我,我情不自禁地走向更为广阔的山野。
和合
我几乎是冲着“卜冬卜冬嘎嘎且”的鼓钹点子,去看水北村的和合舞的。很早就有朋友用方言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过那段伴奏,它好像在用当地方言在催耕——“播种播种家家去”。
它是一种亲切的乡音,一种古老的语言,一种关于春天的心情,一个属于乡村的童话。
是的,我从水北村和合来历的传说中,读到了童话般的天真烂漫。相传,也不知何朝何代,村里有个姓傅的长工,在后龙山刨草皮时,挖出两个金光灿灿的面具。夜里,他梦见带回家的两个面具变成了小孩,这对和合兄弟随着鼓钹的伴奏跳了起来。醒来后,他记起梦中的事,学着梦中的舞,可能得神助吧,越跳越开通,后来竟练出了三十六套花样。从此,这对面具就成了和合神。
有关和合面具来历的传说有好几个版本,我却喜欢这个有梦的故事。因为,和合二仙正是我们的老祖宗从儒家“天人合一”、“和合同异”、佛家“因缘和合”及道家“阴阳和合”的哲学思想和文化理念出发,在梦想中创造出来的民间崇拜对象。它们“和万象之新,合一元之气,并和气以保福禄财喜,合理而升公侯伯子男”,听听看,和合二字,贯通宇宙乾坤,涵盖自然万物,气概莫若其大也。这和合二仙差不多可以算作神灵中的哲学家了。
不过,我在水北村所看到的和合二仙圣像,并无哲人的庄严和深邃,它们金粉黑发,耳衬红卷,笑容可掬,神采飞扬,那富态的形象是凡俗平易的,那生动的表情是招人喜爱的。
和合们在舞蹈。他们蹦跳嬉耍,猜拳捉虱,挽脚碰手,恭贺作揖,富有生活情趣的动作细节抓住了密密麻麻的眼睛。这是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精髓的神,还原为一个个可亲可近的人,在人们的心灵大地上舞蹈。用他们的身段造型,用他们的动作表意,仿佛,雕刻在面具上的笑容也被鼓钹的节奏、身体的舞蹈激活了,荡漾起来。我听到的满场笑声,来自观众,肯定也来自他们。
我惊讶于这满场的笑声。看来,和合们的肢体语言在这里遍地知音。他们诙谐而稚拙的手势,撩拨着人们内心中的祈愿,也生动地传达出蕴涵在平凡生活中的浪漫精神。
而在三坑村,我没想到,跳和合的竟是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大大的面具,小小的身体,强烈的反差形成一种夸张的造型效果,让人忍俊不禁。三坑村的和合面具造型本来就是喜眉笑眼、面有酒窝的童稚形象。和仙代表男性,留平发;合仙代表女性,梳双髻,眉心点红。和仙身穿红衣裤,腹装“宰相肚”,右手握毛笔,左手持木简,象征读书致仕,一品当朝;合仙着红衣裤外套黑背心,腰系白围裙,左手拿算盘,右手捏花巾,寓意家财万贯,勤俭持家。表演时,和仙多站立,合仙多蹲跪,象征夫妻和谐,富贵幸福。那个“宰相肚”里不知塞的是什么,鼓鼓囊囊的,显得不够自然熨帖,让我乍见时疑为女性。得知那不过是能撑船的肚子,不禁哈哈大笑。
笑声令和合们满脸羞红,动作也有些犹疑了。听说,每年扮演和合的弟子,是在全村王姓男孩子中轮流担当的,这两个孩子不过学了六个晚上。当晚,在礼堂里跳和合判时,另有一和合班登台表演,那对弟子年龄稍大些,约十二三岁,他们只学了两夜。看来,傩舞在三坑,倒是不愁后继无人,此地王、聂二姓对和合班、判神班的一系列管理制度,保证了傩舞艺术的民间传承。试想,假若让三坑所有的男孩子一起舞之蹈之,那该是怎样壮观的场景!
三坑的游灯活动最是养眼。此地的出灯也是有规矩的,每年正月十五、十六两晚,由三坑村和相邻的茅坪村先后轮流出灯。游灯开始时,王姓和合愿头灯在前,聂姓判神愿灯行后,鼓乐队伍齐发。这条灯火长龙将穿村而过,朝夜色里的茅坪村游去。
长长的村巷两旁,人们纷纷燃放鞭炮。在村口,我随县里来的一拨摄影家登楼,凭栏俯瞰灯火的长度、夜色的深度。但见夜的旷野上神灯逶迤,果然如龙蛇游走。
茅坪村在人们望中,在神灯前方。驱邪纳吉的民俗活动,把鸡犬之声相闻的村庄串联起来,强化了这种建立在血缘和地缘基础上的关系,并且形成了绵延千百年而不变的秩序。看来,要驱逐人间的鬼疫,更要紧的是先祛除心中的鬼疫,求得人和,方能享受太平安康。
赓溪村的元宵之夜,要依次逐户跳“夜迎”。竹马班之前,则由全村孩子秉烛为前往各家各户驱疫的竹马照明。这叫“照迎”。孩子们手里的红烛,大多套着一块纸板,用来挡住流下的烛泪避免烫着,也有少数举着火把的。一些年龄小的,尚在大人的怀抱中,竟也双手捧烛,加入了照迎的队伍。那些懵懵懂懂的眸子里,尽是红彤彤的蜡烛,尽是跳荡的火焰。
烛光引领着竹马班走进一户户人家。在烟雾腾腾的厅堂里,竹马班表演的内容是花关索与鲍三娘、关公与周仓对阵。因为成群的孩子拥入,各家的厅堂都显得逼仄,舞刀弄枪的花关索们根本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所以,我以为,逐门逐户的表演其实就是一种形式上的象征,它意味着驱疫的神到了,这就足够了。至于那神姓甚名谁,神们如何作为,对于老百姓来说,并不重要。
竹马班在夜的村庄里穿行,在不夜的心灵中舞蹈。此夜,家家门前马蹄嘚嘚,人人心中烛影摇红。当花关索们舞蹈起来时,当烛光引领着竹马班消失在鞭炮声中时,我忽然觉得,此夜大人和孩子的身份置换了,那些骑着竹马的男子真像一群天真烂漫的儿童,那些秉烛照迎的孩子才是虔诚陪伴着神灵的大人。
竹马,一个充满距离感的名词,也是一个洋溢幸福感的名词。它和童年有关,和爱情有关。它是稚儿的游戏,是成人的记忆。遥想千年,人们由儿童胯下获得的灵感,是不是一种源于生命意识的冲动呢?是不是渗透了人们对童年的眷顾、对光阴的嗟叹、对自我生命的体恤呢?
不管怎样,在正月十五的夜晚,在赓溪村,半个村庄举着烛火,半个村庄骑着竹马;半个村庄在健壮成长,半个村庄回到了童年……不,何止赓溪。我分明听到隔河传来神铳的轰鸣、鞭炮的炸响。
那边,该是西山村竹马开始跳夜迎了吧?
信仰嬗变
灯与火,是一切民俗活动的灵魂,无疑,也是南丰傩事活动的灵魂。石邮搜傩之夜的火把,赓溪照迎竹马的蜡烛,三坑逶迤游走的神灯,上甘插在路边恭候众神的线香……闭目回想,我眼前尽是火的意象。
灯有灯的身体、相貌和表情,火有火的性格、情感和心思。在南丰,最为别致、最为古朴的神灯,大概要算石浒村的柳灯了。
柳灯,顾名思义,与柳有关。它以柳枝为灯柄,每根柳枝上悬着四支火媒子,其状也如风摆枝条,绿柳依依。儿童提灯踏夜,穿梭往来,颇有古风。
我来到石浒村时,正赶上连续三日举行的“起灯”。石浒村分为里堡、外堡两部分,里堡是祖上定居地,外堡则是后人迁居地,跳八仙的整个仪式过程都融合了里、外堡的地理概念。每次起灯,里、外堡同时出发,相向迎灯。提灯的队伍以男孩为多,也有少许汉子。
一盏柳灯上盛开着四朵火焰,花团锦簇的队伍仿佛一条浴火而生的巨龙。柳灯是它金光闪闪的鳞甲,是它自由舒展的身体,挟着风,蜿蜒前行,穿破了沉沉夜色。
相向巡游的两条灯火长龙在村中交会,但并不停步,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依然大步疾行。唯有柳灯在彼此招呼,火与火击掌,光与光相拥。
从十三日晚到十五日晚,迎灯之后,便是里外堡八仙弟子跳迎。石浒的跳傩为跳八仙。舞蹈看似简单,却也传达出不同的韵味,或有仙风道骨,或充满凡趣。铁拐李、汉钟离、吕洞宾、何仙姑、曹国舅依次上场两两对舞后,蓝采和与韩湘子同时上场对舞,再是八仙分队穿阵,最后刘海捉蟾。
我在元宵之夜和八仙合影。月光下的面具,表情也柔和了许多,仿佛目光迷离,暧昧地笑着。原来,木雕的面具是有血肉有神经的,那些看似恒久的表情,也会有丰富的变化。与其说那是光线导致的,不如说它们经常受环境气氛感染而变得栩栩如生。
上甘傩班是南丰县现存持续时间最长的傩班之一。正月十六日至十七日,傩班要登门为各家解傩。解傩为是丰傩仪的一种类型,是驱鬼逐疫、送旧迎新、祈福纳吉的仪式。上甘的解傩由食鬼、吞魔和搜除大神三神担当。食鬼被称作鹰哥元帅,故而戴着禽鸟的面具,圆睁的鹰眼寒光逼人,长而又弯的鹰喙透出凛然杀机,吞魔为遗留着螺壳类原始动物信仰的田螺大王,而搜除大仙则是由开路神方相氏演化而来的神。这三个大神,分别镇守着天空、水中、地上,真可谓水陆空三军司令。听说,在神殿解傩之后,三神人还要将鬼疫“解迁”至水塘里,塘边又有斩蛟除害的许真君庙镇压,使之不能再作乱人间。
在今天听起来,这仿佛是一个童话。对了,这正是人类在蒙昧时代用他们抵御灾难的勇气和意志、用他们丰富的想象力,所创造出来的充满幻想的童话!
在长长的村街上,我发现,解傩仪式并非挨家挨户进行的,傩班弟子插花似地落下了一些敞开大门的人家。那些人家都在大门两侧贴着虔诚笃信、忠贞不贰的对联,道是:“天地广大唯一主,教门所多无二真。”横批是:“万有真源。”言辞铮铮,义无返顾。倘若傩神老爷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看着这些对联以强硬的姿态,楔入乡土信仰根深蒂固的环境中,我不禁要追问:既然它们已经在傩神老爷的眼皮子底下落地生根了,它们会像甘坊过去盛产的苎麻一样,一丛丛繁衍发达起来吗?会像溪边植有菌种的那片树桩林,渐渐被长出来的肥嘟嘟的黑木耳所覆盖吗?我不知道。
但是,我感觉到了它们生长的气势。当我们对遗存乡间的傩事活动仍心存顾忌的时候,事实上它已面临巨大的生存危机。它的生存危机与失去了农耕文化的土壤有关,与随着生活的变迁而淡薄的宗族意识有关,与年轻人向往外面的世界以致于傩班弟子后继无人有关……殊不知,也与这忽然皈依了上帝的对联有关。很难说它不会像流行歌曲取代民间歌谣一样,在山野间流行起来。从这个角度看,保护南丰傩等民间文化遗存又多了一重意义。
永远的约会
所以,我年年去赶赴与南丰傩的约会,赶赴南丰乡村盛大的假面舞季。
这是怎样浪漫的演出季!发生在风光秀美的山水之间,发生在漫山遍野的橘园里……
这是怎样隆重的演出季!一个东方民族文化和精神的无穷魅力,必将吸引整个世界好奇的目光……
(编辑: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