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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的神话与符号编码

时间:2013年02月04日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

  蛇是现实中存在的爬行动物,但是同样自石器时代就被神话化了。有各种史前符号刻画表现的蛇形象可以为证。在万物有灵的信仰时代,蛇无疑是最神秘的神灵化身之一。

  要找出一种生物,其周期性变化既能代表死而再生的强大能力,又能给人以返老还童的印象,那么蛇就当之无愧地成为首选对象。关于蛇的再生能力,《周易·系辞》的说法是:“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以蛇贯耳神人形象,楚墓出土铜戈

  把史前大传统的图像表现视为符号化表现的一级编码,则象形文字汉字,属于再编码或二级编码。“蛇”字是合成的汉字,其来源很明确:一个虫字,加一个它字。

  中国文化在世界上以龙文化著称。龙蛇并称是华夏文明的特色。在十二生肖中辰为龙,紧随其后的巳为蛇,或称小龙。可知二者本来就关系密切。龙是现实中莫须有的动物,存在于人类群体的信仰和想象之中。蛇是现实中存在的爬行动物,但是同样自石器时代就被神话化了。有各种史前符号刻画表现的蛇形象可以为证。在万物有灵的信仰时代,蛇无疑是最神秘的神灵化身之一。美国考古学家金芭塔丝研究欧亚大陆众多的史前造型符号,得出结论说,早在两万年前,蛇就充当主管生命再生的女神象征之一,其相关的造型艺术表现一直传承到文明史中,有所谓操蛇之神的形象。我们把史前文化的宗教崇拜和神话表现看作源远流长的大传统,则文字记载的书面文化为后起的小传统。二者的重要区别在于符号意义的编码方式,即文字的有无。中国夏代的文字系统目前尚未发现。但是年代相当于夏代的神蛇造型已经有不少考古发现。尤其值得一提的是20世纪末在山西襄汾陶寺遗址出土的彩绘蟠龙陶盘(现存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和21世纪在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新发现的“绿松石龙”。陶寺出土的陶盘直径37厘米,盘中以红彩和白彩绘制一只蟠曲的蛇,首尾较细而环绕,口中吐出长长的信子(一说是谷穗或药草),身上刻画出鳞片状花纹。二里头被学界看成夏代晚期都城所在地,迄今发现的最大一件玉器造型就是这件绿松石龙形器,位于一座贵族墓墓主人骨架的上身,由2000多片绿松石拼合粘贴而成,长达64厘米,只有眼和鼻用白玉镶嵌而成。其实这两件文物的形象命名都是有待商榷的,它们从外观上看似龙更似蛇。如果用后世区分龙与蛇的简单标准:龙有足而蛇无足(参考成语“画蛇添足”),那么陶寺的“蟠龙”应改称“卷蛇”或“盘蛇”;二里头的“绿松石龙”则应改称“绿松石蛇神”。二者对应着古文献上记录的夏族神话圣物。如《国语·周语上》说:“昔夏之兴也,融降于崇山。”注释家多认为崇山即河南洛阳的嵩山,融即大神祝融。《墨子·非攻下》说:“天命融隆火于夏之城间西北之隅。”这两个关于夏代的记录都说融来自上天。钱大昕《十驾斎养心录》称融、熊读音与龙相同。闻一多则从字形上考察,认为融字从虫,本义指一种蛇、龙。《管子·五行》将奢龙与祝融对举,说祝融为南方神:“得奢龙而辩于东方,得祝融而辩于南方。”类似的看法还有《汉书·扬雄传上》“服玄冥及祝融”句,颜师古注:“祝融,南方神。”

  把史前大传统的图像表现视为符号化表现的一级编码,则象形文字汉字,属于再编码或二级编码。“蛇”字是合成的汉字,其来源很明确:一个虫字,加一个它字。汉代许慎《说文解字》认为,“虫”字是爬行类动物的总名,凡虫之属,皆从虫。按照这个看法,融字从虫,是否与爬行动物蛇有关呢?虹字从虫,又是怎样的神话联想呢?“它”字专指世俗意义上的蛇。造字者对来自大传统信仰的圣物之蛇,则又专造一个字“螣”。《说文解字》:“螣,神蛇也,从虫,腾声。”《荀子·劝学篇》还说“腾蛇无足而飞”,此一说法中保留的是史前遗留下来的信仰神话。先秦时代有一个君王梦到黄蛇的事件,该蛇和融一样,也是来自上天的。司马迁《史记·封禅书》记载:“文公梦黄蛇自天下属地,其口止于鄜衍。文公问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征,君其祠之。’”史敦代表当时知识界的权威,在他眼中,来自天的蛇就是上帝的象征,所以他建议文公祭祀这梦幻中的黄蛇。从天上垂下,接通大地的还有彩虹。汉字“虹”也是虹蛇神话联想的二级编码产物。要问作为自然气象的“虹”,何以用代表蛇的“虫”字旁?离开史前大传统神话联想的一级编码,是无法看懂,难以解释的。

  蛇和蜥蜴一样,又是变化的象征。古人以“蛇变”一词代表变化的征兆。《后汉书·杨赐传》:“蛇变可消,祯祥立应。”《文选·潘岳〈西征赋〉》:“忽蛇变而龙摅,雄霸上而高骧。”李善注:“蛇化为龙,不变其文,家化为国,不变其姓。”从李善的解释中可知,现实中莫须有的龙是从蛇变化而来的。后人还以“蛇变”比喻帝王的兴起。

陶寺彩绘蟠龙陶盘,距今4500年

  上古人草居,以出门遇蛇为患,所以古人用有没有遇到蛇为问候语。“无它”,就像今人见面打招呼说“吃饭了没有”一样。

  至于现实生活中的蛇,自甲骨文时代就写作“它”,字形上方的宝盖原写为足,像人脚;字形下方画一条蛇。《说文解字》解释说:“它,虫也。从虫而长。象冤屈垂尾形。上古草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凡它之属皆从它。”许慎的这个解说非常耐人寻味,他希望说明为什么一种常见的动物之名,能够成为指代一切生物的代词“它”。他给出的理由是,上古人草居,以出门遇蛇为患,所以古人用有没有遇到蛇为问候语。“无它”,就像今人见面打招呼说“吃饭了没有”一样。古文字学家罗振玉在商代甲骨文中找到许慎说法的来源,证明《说文解字》所援引的说法是有根有据的珍贵信息。甲骨卜辞中常见“它,亡它”或“它,不它”对举的词例,推测为当时卜问会不会有事故发生的意思。罗振玉还认为,它字和虫字本来可能是一个字,后来被人误分成两个字。再将这两个字合成一个蛇字,显得多此一举。我们看“蛮”和“闽”这些字都从虫旁,字义都和蛇有关,可知罗振玉推测虫字本义为蛇是有道理的。许慎解释蛮字是“南蛮蛇种”,解释“闽”字是“东南越蛇种”,原来这些字中的虫旁代表的是以蛇为图腾信仰。在中原造字者看来,南方地区的越族人和南蛮人都是蛇的传人,所以称“蛇种”。其实巴蜀二字也与蛇密切相关。巴字在甲骨文中就写作一人手中持蛇并伸向前方的形象。巴人以彪悍善战而著称,其致命的生物武器中就可能是以毒蛇为主。成语所谓“巴蛇吞象”,说的就是毒蛇以毒液攻击大象所造成的以小胜大之奇特效果。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中有《容成氏》一篇,其中讲到夏禹建立五方旗帜,其中代表南方的旗帜就绘为蛇的形象。而代表夏朝的中央之旗则绘为熊的形象,对应的是鲧禹的始祖黄帝有熊氏的徽号。不过《说文解字》解说禹字,从虫。古史辨派据此得出的疑古结论就是:大禹原是一条虫。夏代的开国之王怎么能是虫呢?于是认为上古史靠不住,将此类神话传说判断为后人假造的。其实化蛇化熊,乃至化鱼(鲧字就从鱼)化龙,在那个信仰和神话思维的时代,都不是什么稀罕事。一条虫的意思不应按照现代汉语理解为昆虫,而应按照夏商周的理解,是长虫即蛇,乃神力的显现或化身。

  龙蛇既可以显示为善神,也可以显示为恶神或妖魔,所谓牛鬼蛇神,即指后者。上古认为龙蛇均为水神,常引发洪水之灾。治水英雄要和龙蛇作战。《孟子·滕文公下》云:“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王充《论衡·吉验》也说:“洪水滔天,虵龙为害,尧使禹治水,驱虵龙,水治东流,虵龙潜处。”英雄或王者斩龙蛇的故事以西汉刘邦最为著名。刘邦起义时曾斩杀大蛇。有老妪哭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司马迁写《史记·高祖本纪》对此传奇津津乐道。后代文人写到“龙蛇”二字,即可喻指刘邦和项羽。高适诗句有“龙蛇争霸王”。唐代另一诗人常楚老《祖龙行》讲述秦朝灭亡和楚汉之争,用一连串微妙的比喻:“陈胜城中鼓三下,秦家天地如崩瓦。龙蛇撩乱入咸阳。”

  如果说龙不常见(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被神话化,是容易理解的。常见的蛇,是怎样被神话化的?从比较神话学视角分析,蛇被神话化或神圣化,主要靠两大特征,一是冬眠,象征死而复生;二是蜕皮,象征返老还童。二者都曾经是人类最渴望得到的生命理想。初民根据经验观察和想象力,将理想中的这两大特殊能力聚焦一体,投射到这种水陆两栖的神秘爬行动物身上,不仅形成神蛇信仰,女神或上帝化身的信仰,也附带催生出龙蛇之类神话生物族属,蔚为大观。

操蛇雕像,德国科隆日耳曼罗马博物馆

二里头绿松石龙,距今3700年

  能够自我修复生命的蛇,意味着长寿或不死。于是常把蛇和龟类比,泛指长寿动物。

  要找出一种生物,其周期性变化既能代表死而再生的强大能力,又能给人以返老还童的印象,那么蛇就当之无愧地成为首选对象。关于蛇的再生能力,《周易·系辞》的说法是:“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我们把先秦经典视为继图像与文字之后的三级文化编码。《周易》的龙蛇蛰伏说对后世影响巨大。古人称冬眠为蛰伏。看似僵死,其实是积蓄生命能量。后人用“龙蛇”比喻潜伏或者隐退的人才。《汉书·扬雄传上》说:“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晋书·陆喜传》用龙蛇一词为动词,指像龙蛇那样蛰伏起来:“孙晧无道,肆其暴虐,若龙蛇其身,沉默其体,潜而勿用,趣不可测,此第一人也。”民间信仰认为蛇能够利用一种神奇的药草为自己疗伤,起死回生。该药草名叫蛇衔、亦叫虵衔、蛇含。南朝宋刘敬叔《异苑》卷三云:“昔有田父耕地,值见伤蛇在焉。有一蛇衔草着疮上。经日伤蛇走。田父取其草余叶,以治疮皆验。本不知草名,因以蛇衔为名。”西方文明中的古希腊医神以灵蛇为标志物,看来也和这位田父一样,遵循着仿生学的原理:人是从蛇那里学会生命修复的本领。难怪今日的欧洲药店仍然用蛇为职业性招牌。葛洪《抱朴子》说:“蛇衔能续已断之指如故。”蛇衔的这一医疗功能,相当于今人所说的断肢再植。这样神奇的药草究竟是何种草呢?李时珍《本草纲目·草五·蛇含》集解引陶弘景曰:“蛇衔处处有之。有两种,并生石上,亦生黄土地。当用细叶有黄花者。”

  能够自我修复生命的蛇,意味着长寿或不死。于是常把蛇和龟类比,泛指长寿动物。苏轼《濠州七绝·彭祖庙》云:“跨历商周看盛衰,欲将齿发斗蛇龟。”王文诰辑注:“《玉策记》曰:‘千岁之龟,五色具焉。’又云:‘蛇有无穷之寿。’”每逢春季,困顿中的骚人墨客面对大自然的生命复苏,不免嗟叹“春雷终待起龙蛇”。至于蛇缠绕龟的组合形象,乃是道教对玄武大神的形象再编码。

  蛇衔之草能够有神妙疗效,蛇衔之珠又该如何呢?上古恰有蛇衔珠报恩故事,首见于《淮南子·览冥训》“隋侯之珠”汉高诱注:“隋侯见大蛇伤断,以药傅之,后蛇于江中衔大珠以报之,因曰隋侯之珠,盖明月珠也。”宋薛季宣《读邸报》诗云:“豺祭如生兽,虵衔欲报珠。”说的就是这故事。这一件蛇口中所衔的珠子,和上古极受追捧的宝物和氏璧一起,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最为人津津乐道的稀世珍宝典故。有“隋珠荆璧”或“隋珠和璧”之类成语。汉荀悦《汉纪·武帝纪六》云:“立神明通天之台,造甲乙之帐,络以隋珠荆璧。”此典故还简称为“隋卞”、“隋和”,引申指泛称的宝物,或比喻人的美好德性。陆云《赠顾彦先》诗:“光莹之伟,隋卞同珍。”班固《答宾戏》云:“先贱而后贵者,隋和之珍也。”在这些文人修辞用法中,宝物得到凸显,而古老的蛇神却隐身不见了。我们将这种现象看作文化的重新编码,与前述一级(图像)、二级(汉字)、三级(经典)编码相比,后世的创作统称N级编码:其结果分化为二,要么忠于前面的各级编码,要么反其道而行,创造出新的意义和价值。

  关于蛇蜕皮的神话,在汉语中留下的词语有蛇皮、蚹或虵皮等。道教以此为原型,发挥成“蝉蜕蛇解”的仙人永生理想。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名实》说:“夫神灭形消,遗声余价,亦犹蝉壳虵皮兽迒鸟迹耳,何预于死者,而圣人以为名教乎?”《本草纲目》有“蛇蜕”一条,为药中名品。《山海经》中九处写到神祇或巨人“珥蛇”,即以蛇为耳饰。过去不明白珥蛇的具体样子,现在有多件出土文物足以说明珥蛇是来自大传统的礼俗,以龙蛇为天地之间、神与人之间沟通使者,耳上戴蛇或龙蛇形玉玦,标志着主人的通神能力。虹字从虫,表明造字者心目中的彩虹是龙蛇幻化而成的,桥状的虹也预示天地沟通之桥。宋叶廷珪《海录碎事·帝王》:“太史令康相言于刘聪曰:‘蛇虹见弥天,一岐南彻,三日并照,此皆大异,其征不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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