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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平民演员,也是伟大的演员——艺术家追忆于是之

时间:2013年01月30日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

  1月20日,著名表演艺术家于是之逝世。1月25日,北京人艺在首都剧场举办“演员于是之追思会”。会议现场悬挂的大幅剧照,是于是之在多部话剧中塑造的人物形象:《茶馆》中的王利发、《龙须沟》中的程疯子、《骆驼祥子》中的老马、《虎符》中的信陵君、《丹心谱》中的丁文中……这个剧场,他已经十几年没有跨进来,但是他塑造的这些人物,已经成为公认的经典。和他共事过的北京人艺的老艺术家、他指导过的剧作家、他的后辈们,都来到追思会。追忆总是令人伤感的,和他有关的尘封往事,不少人讲述着便悲伤哽咽。但这些回忆拼凑出的无疑是美好的年代,那时候,经典在诞生,剧作家在成长,北京人艺在前行,而其中的参与者和推动者,就是“演员于是之”。 ——编 者

于是之

   在话剧《龙须沟》中饰程疯子

  在话剧《茶馆》中饰王利发

  在话剧《骆驼祥子》中饰老马

    落花无言 人淡如菊

  ——追念于是之同志

  □ 张和平(北京人艺院长)

  今天,我们齐聚在这里,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来为我们剧院伟大的演员,也是令所有观众爱戴的表演艺术家于是之送别。之所以选择在首都剧场举办这样一个追思会,有着特别的意义,因为这里是是之老师毕生为之奋斗的话剧舞台。

  这两天,我们在首都剧场的前厅,摆放了是之老师的遗像,供前来吊唁的观众们表达哀思。我们看到,观众们送来了鲜花、挽联,有很多还是是之老师的同辈人。他们看着是之老师的遗像,默默地流泪,诉说着对这位受人爱戴的平民艺术家的无尽思念。昨天清晨,当得知是之老师的灵车将从协和医院到首都剧场做最后的告别,许多观众一大早赶来为是之老师送最后一程。现场感人的气氛让我想起了是之老师生前在台上台下的许多情景,此刻我的心情很难平静。

  我们今天举办追思会,除了一同回顾于是之在表演艺术上取得的成就之外,更重要的是感受他那“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人格魅力。

  舞台上,是之老师为我们奉献了《龙须沟》中的程疯子、《茶馆》中的王掌柜、《骆驼祥子》中的老马、《丹心谱》中的丁文中、《请君入瓮》中的公爵、《洋麻将》中的魏勒等一个个熠熠生辉的不朽的舞台形象。是之老师深得斯坦尼学派的精髓,也深谙中国人的精神境界,他在舞台上的举手投足,从容别致,不露任何的破绽,被曹禺称为“支撑《茶馆》这一中国话剧史上瑰宝的平民艺术家”。

  生活中的于是之,自律、正直、内心世界丰富且充满矛盾。是之老师曾说:“做演员这个行当,首先是对生活的态度必须严肃而不能苟且,艺术的良心要求演员对生活要有真知灼见。”他说:“一个玩世不恭的演员,大概是连玩世不恭的角色也演不好的。”时下,在形形色色的学者纷纷以大师自诩,演员们以明星、大腕为逐猎目标时,于是之则坚称自己为“演员,于是之”。他曾说:“大师,是以前无古人的审美内容和审美方法,在艺术史上开宗立派的人物。……不能大师满街走,我不是大师,只是个普通演员,局限性很大。”这就是是之老师,一位伟大的演员,一位伟大的表演艺术家!

  于是之不仅是一位伟大的演员,他更是北京人艺话剧事业的掌舵人。从1981年起,于是之负责剧院文学组的工作,主抓剧本创作。1984年至1992年,于是之担任北京人艺第一副院长。在他的主持下,剧院组建了一支七八人的专业作家队伍,涌现了像《小井胡同》《天下第一楼》《李白》《狗儿爷涅槃》等一批优秀的剧目,林连昆、谭宗尧等一大批优秀的演员也在此期间脱颖而出。在于是之的领导下,剧院重视作家,广纳天下贤士。他常说:“要跟作者交朋友,要使作者写得得意了或者碰到困难卡壳了愿意找你聊聊,而没有什么拘束。如果一家剧院的头头儿对作家要是像当铺掌柜似的成天耷拉着脸,绝没好儿。”正是他在领导岗位上的英明睿智和博大胸襟,成就了“文革”后北京人艺的又一次辉煌。

  可以说,于是之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话剧演员中的佼佼者,而中国话剧界也因为有了于是之才光彩夺目。如今是之老师走了,可他的精神还在。他不仅是位有戏骨的演员,更是一位有风骨的艺术家。他为北京人艺的演员树立了标竿,更成为中国话剧演员的楷模。

  最后,请允许我在这里,代表剧院领导班子,也代表全院同志向是之老师的在天之灵说一句:是之老师,一路走好!我们会兢兢业业,把您对中国话剧事业未完成的理想继续实现,为着把北京人艺建设成为国际一流的学者型的剧院而努力奋斗!

  

  他是一个打动观众心灵的演员 

    □ 郑 榕(北京人艺著名表演艺术家)

  是之同志走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怀念他?我这两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因为他给我们留下了几个舞台上的经典人物形象。他说演员都得有形象,有的不是一般的形象,是树立在观众心中的形象,让人感受到精神上的享受,可以说是精神食粮。能做到这样是很不容易的。称自己是“演员于是之”,他不是谦虚,因为这里的演员不是指一般的演员,他是指能够打动观众心灵的演员。这样的演员,这种对精神食粮执著的演员,现在越来越稀少、越来越珍贵了,我们为此感到惋惜。

  我对是之的印象可以分三方面。第一,他对生活的重视。演《龙须沟》时我跟他一起合作过,我没想到他是这么用功的一个演员。他自个儿的生活经历,他对焦菊隐提出的“要体验生活”的理解,是他成功的主要基础。更重要的是他热爱生活,还热爱人民,这使得他成为新时代的话剧舞台上的代表人物,他受之无愧。他曾经跟我说过,他深深感受到老舍先生人道主义的爱。还说当时青艺的院长看了《龙须沟》以后给院长写信就说这个戏充满了爱。他说他认为演戏主要是演人。

  第二就是他重视修养。“文革”以后,他举办了一次业务总结学习大会,他跟我说,搞这个是为了让大伙的注意力转移到业务上来,实际上这次的总结大会,对人艺起到重大的作用,因为当时极左的思潮刚刚平息下去,国外涌现出各种文艺思潮,我们像被潮水裹挟着,不知道学什么,觉得哪个都得重新学:什么叫现实主义,什么叫现代主义。这时候于是之帮了大忙。这次的业务总结大会,对我以后做演员等于是一个很珍贵的起步,那时候我拼命看书,拼命学习。

  第三就是重视创新。很多时候,他跟我们想的不一样,他想的是整个剧院往哪儿走往哪儿发展,整天都思考这些事情。1986年,《茶馆》出国去了新加坡、加拿大等地演出,当时他跟我说,保留剧目也有不好的一面。你看京剧界出来那么多人,北京人艺为什么出不来人,就是因为保留剧目被这些老演员们压着了,以后像你我这样的老演员还是少演戏,我当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1992年,在庆祝北京人艺建院40周年的国际学术讨论会上,他有个发言,他谈到了人艺40年走过的道路,指出了人艺未来发展的方向,但是他没有提到《茶馆》,没有提到《蔡文姬》,没有提到《雷雨》,也没有通知任何老同志参加这个会,因此引起了很多人的热议。

  1996年,《冰糖葫芦》演出,那时候他已经住进了医院,交流很困难了,但是能走路,朱琳大姐带着他,在台上演了一个群众,一个没有台词的群众。当时有人说,让一个病人在台上演出太残酷了,我就去问了曼宜大姐:“你觉得怎么样?你觉得不合适咱马上下。”她说他喜欢舞台上这个气氛,就让他参加吧,于是天津的演出、上海的演出他都参加了。这个事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是之同志让“演员于是之”这个桂冠永远光彩夺目。

  

  他生活在一个非常纯净和理想的世界

    □ 苏叔阳(著名作家、剧作家)

  于是之可以说是我的领路人。演出《丹心谱》,是北京人艺第一次上演一个纯粹业余作者写的戏,而且给了我很多具体的指导,使我改变了人生的道路,变成了一个剧作者。应当说是是之和北京人艺引领我走上这条道路的。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好人是之》,因为在北京人看来,好人是最大的。我总认为是之先生不是生活在复杂和人际关系十分微妙的世界,他生活在一个非常纯净和理想的世界,他的心就是那么纯净。

  我受到基本的戏剧训练,是在北京人艺的排练场上。每一次排练都给我非常深刻的印象。后来《左邻右舍》写出来的时候,于是之先生一个人物一个人物地问我,他的出身、他的履历、他的生活习惯、他生活中的细节,乃至他的习惯动作是什么,然后问我这个人物形象是从哪儿得到的。有一个角色我写得不是很理想,他说你可不知道,这种人历来是圣女贞德的味道,表面上是圣女贞德,但是背后的那些事那是另说的,这一点给我印象极为深刻。由此我知道,写人物,不要光写表面上的东西,还要写在表面之下隐藏的东西,那些台词这种人该怎么说,此时此地该怎么说这句台词等,这是我在任何课堂上所学不到的。还有其他的剧本,该怎么改他都会提出意见,所以他是我的好老师。我现在知道如何写剧本,和北京人艺分不开,和北京人艺的领军人物于是之先生分不开。

  是之还有一个性格特点,就是他很少去说别人怎么样。因为我亲眼看见在《茶馆》排练的时候,有一次,某一个演员有一个小小的失误,他觉得有悖于演员的道德,抱起茶壶直接摔到了地上,那是我跟他接触很多年来,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其实他内心有很多痛苦和不愿说出来的事情,他连院长的汽车都不想坐,他说让司机出去怪麻烦的。于是之就是天大的一个好人,是北京人做人的模范。他言传身教,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一个艺术家应该是什么样:永远要谦虚,永远做一个平民。我觉得是之老师所给予我们的无言的或者是有言的教育是非常重要的,在我内心的是之,是我们的好长辈,是人民艺术家。

  

  他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

    □ 刘锦云(著名剧作家)

  苏民老师对我说过,是曹禺、焦菊隐、于是之,他们三人共同缔造了一个时代。是之老师,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时代,不管什么风,不管什么雨,不管经历多么长久的时间的洗磨,都不会使这个结论,使这个印记,有所争议。因为这是时代的选择,这是历史的定位。

  是之老师是我的恩人,他是改变我生命轨迹的人。当我在北京郊区工作多年,人已经过了40岁,回到城里后,对未来的生活道路怎么走、工作怎么选择感到茫然的时候,经人介绍,我去见了于是之老师。那是1981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第一次到四楼敲开了是之老师的门,我见了他有些紧张,竟然没说我是谁……经是之老师推荐,我向往已久的北京人艺收留了我,我找到了后半生的位置,在是之老师的帮助下我逐渐开窍,也算学会了写戏。

  1985年的夏天,是之老师的一封信催生了一个戏的诞生。当我把一个农民的坎坷经历的故事汇报给是之老师之后,他很欣慰,说你写吧,这可能是一个大作品。他问,你这个戏叫什么名字啊,我说只想起涅槃两个字,他说这个名字太文,你前面得想一个很土很土的人名字来配它。于是后来才有了我的《狗儿爷涅槃》的剧名。当时听了我的这个剧本结构之后,他说你不能老让他在门楼底下,你让他出去一场,于是我就写了让他出去的戏。我的作品不多,如果说这个戏是我自己的安身立命之作,那么这个安身立命的基石是是之老师帮我铺垫的。后来,又是经是之老师保举让我在人艺担负了一个时期的工作,能够让我对有恩于我的北京人艺有十年的回报。

  

  父亲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 万 方(著名剧作家,曹禺之女)

  我一直叫他于是之叔叔,从来没有改过口,因为我在很早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上世纪60年代初的时候,于是之叔叔几乎每天到我们家,有空我也会去我爸爸的小书房里转一圈。

  一个七八岁的小学生对大人的事是不感兴趣的,但是于是之叔叔是个例外,因为我看过他演的电影《青春之歌》。有时候我觉得我在不自觉地观察他,其实是一个孩子对演员和角色之间关系的好奇。他们讨论写作,休息的时候就散步闲聊,我去看爸爸的时候就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玩,还会爬树。有次我看到于是之叔叔在院子里,很轻盈地一跳,攀上树枝做引体向上。我作为一个小孩看了觉得特别诧异,我就问他:“是你演的余永泽吗?”他就笑了,反问我:“你看是我吗?”我说是。他问我:“你觉得余永泽这人怎么样啊?”“我觉得很讨厌我不喜欢他。”他说:“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也不喜欢他。”那时候我就觉得他和我这个小孩子进行的是一场平等的谈话。

  后来我长大了,看了很多的戏,尤其进入编剧这一行后,再看他的演出的时候,会有一个很强烈的感觉,你能够非常深切地体会到他在角色上下的功夫,他的语调、动作和所有的小细节都值得琢磨,经得起一看再看。每当我看他的演出的时候都有一些新的发现,心理都会感到极大的满足,我相信这是一个演员带给观众的最丰富、最美好的礼物。

  我爸在世的时候,他常到家里或者是医院里看望,每次他来,我爸见了他都特别高兴,拉着他的手不放,让他坐在身边,他们一起谈戏剧,谈北京人艺,他们既是同行又是知己。一次他走了以后,我听见爸爸感叹:“是之啊,了不起的人!”我永远忘不了他这句话。

  去年北京人艺建院60周年的一次庆祝活动是开研讨会,那天上午,濮存昕跟我说下午去看于是之你去吗?我说当然想去了,我要感谢小濮,要不然这次机会就失去了。

  下午我和濮存昕等一起去医院,看见于是之叔叔躺在病床上,多年病痛的折磨让他变了模样。岁月和记忆一股脑推上来了,推动着我走到他的病床前面,我摸着他的手说:“是之叔叔是我,我来看你,我爸也来看你。”那天晚上正好安排我去看《茶馆》的演出,然后我就对他说:“咱们去剧院看戏,去看《茶馆》,你也去,我爸也去,咱们一块去好不好?”后来我们在说着话,慢慢注意到,一滴眼泪从他的右眼角就溢出来了,然后就顺着右眼角流下来,在那个时候我就越发感觉到,人是有灵魂的,肉体可能失去感知的能力,但灵魂仍然活着,在以不可知的方式活着。现在于是之叔叔走了,我想他去的地方也有剧场吧,那么我相信他和我爸爸一定会在天国的剧场里相遇。

  

  评 说

  于是之称自己是演员,是他对表演艺术家这个称谓的一种抗拒,完全顽固的抗拒,这个抗拒中有他作为演员的一种坚持,他给演员这个词带来了尊严。

  ——童道明(著名戏剧评论家)

  

  于是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愿意为他画个像,这是个从不以权谋私、从不阳奉阴违的人。这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这是个心胸坦荡的人,这是个雅量高致的人,这是个谦虚谨慎的人。作为北京人艺编剧,我最敬佩的是于是之。

  ——郭启宏(著名编剧)

  

  于是之非常看重曾国藩日记里的一句话,叫做“不问收获只问耕耘”。我认为,于是之最了不起的东西,就是他的人格力量,而他的人格力量标志性的就是这句话。我们总结研究学习的,就是他的人格力量。这个人格力量还包括一个方面,希望大家不要忽视,就是他坚持自己的人格力量的时候所承受的痛苦,这点我们一定要看到,不然他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梁秉堃(北京人艺著名表演艺术家)

  

  我们要学习是之老师在话剧创作上严谨求索、勇于创造的态度,他极富魅力的艺术特性丰富了中国话剧的人物形象。他老人家一生胸怀坦荡、正气浩然,他的正直自律、风趣幽默、读书不倦,铸就而成了其独有的人格魅力。他把话剧表演艺术工作者的从业标准,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周志强(中国国家话剧院院长)

  

  于是之演戏也不都是主角,也有很多的配角,但无论角色的轻重和大小,他对每一个戏、每一个角色都有敬畏之情;他演的角色、他演的戏,都非常观照那个时代的心声、人民的情感、人民的呼唤甚至是人民的呐喊,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记住了他;他敢于否定自己,敢于超越自己,他已经有很大的成就了,但是他并不满足于这点,也正是因为有了他,北京人艺在有《茶馆》的基础上才有了像《狗儿爷涅槃》这样的戏,只有这样中国戏剧才是有希望的。

  ——杨绍林(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总经理)

  

 


(编辑:竞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