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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山水水忆故交

时间:2013年01月11日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许 淇

江边泊着几艘带蓬的帆船。那老师拥有自己的船屋,因家里人口多,住房挤,夫妇长年睡在船上,倒也十分浪漫。

  插图 高 畅

  大概因为我委实是老了,近来时常会无端回想起已故的远方的友人,如果在同一座城市,送别之后倒反而会一时强迫自己忘却,因为目见的生死太真实,而远方,则隔着时空的距离,只凭他女儿声调哽咽的电告,可以怀疑或者弱化这伤逝,他果真离开人世了吗?他逝世快五年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已十多年了。我数次赴湘去探望他,他所在的湖南某军工大企业设在湘西沅陵,后搬迁到长沙望城县,一直到他退休——老死。

  记得有一次我由京乘火车到长沙,出火车站,雨正下得紧。我走向附近的长途客运,按朋友预先告诉的:不必在县城终点站下,前一站星城商场门口,即可喊:“踩一脚!踩一脚!”意思是请司机踩刹车停车。司机果真应声踩了一脚,我下车后踩着雨中红胶泥的土路,高一脚低一脚拖着行李箱寻找厂区他的家。

  久别重逢,相对无言。我在草原他在湘,别时青丝今成霜,感伤尽在默默中,听冷雨敲窗,不远处湘江涨潮的声音仿佛也能听见。

  纷乱的记忆犹如探索电影的蒙太奇剪辑,也许在第一次见面之后,或我第三次赴湘见面的事,反正我们是从长沙出发,搭乘大客车,走319国道,共25站。经过数不清的游记已经写得很细的桃花源,我不想复叙,过境有一地名叫茶庵铺,是否“青山个个探头看,看我庵中吃苦茶”呢?我确实很想下车饮一碗苦茶,只为看青山簇簇踮脚探头,但哪里有什么庵?汽车飞快地过了。接着到了产茶的官庄。官庄后86公里山路更险要了,我见到密密的松杉木,清清的山溪泉。听到报的站名:栗枝盖、楠木铺——此地的吊脚楼就用上好的楠木筑盖;马底驿——马蹄下的驿站并不见马。也许昔年大山深处的匪徒曾呼啸驿站,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然后又呼啸上山,到松溪铺、凉水井……然后是客车的终点站——沅陵。

  沅陵县城对岸,曾是某国防工厂的驻地,老友在这里的职工子弟学校吃了十三年粉笔灰,他随厂一起搬走,这次领我回访他的旧居来了。他说:十三年前,从西点渡口摆渡,拾石级登岸,便是工厂分配给老师们的平房宿舍,如今大部分废弃。他指给我看他家一大一小的套房,旁有厨房,外加仓房,厨房墙上还留着女儿书写的英文单词“cup”(杯子)。黄昏时分,弥漫着从小镇那边飘来的白色的柑桔花的香气。江树江花亦近人。本该现在兄嫂齐动手,备酒剪葱韮,窗前笼着小女儿的笑语,而今荒草入篱栅,只剩下他耳语般叨叨:“让我看看,记住……我恐怕不会再来了。”他依依不舍地在空屋徘徊,然后拉着我往沅江边走,去拜访那位继续留守的同校老师。

  晚烟围江,灯火星散,随浪映带,水舞金蛇,虎溪山头悬着一钩嫩黄的新月。江边泊着几艘带蓬的帆船。那老师拥有自己的船屋,因家里人口多,住房挤,夫妇长年睡在船上,倒也十分浪漫。老师白天上岸教书,课余回舱里休息,高兴了捞一网鱼,师娘又养了几对鱼鹰,见稀客来,师娘招呼我们进舱,自己手持竹篙呼唤鱼鹰:噜噜噜……鱼鹰纷纷跳上竹篙,掮着上岸回家休息去了。

  主人在船头备有小炭炉,我们先喝了一阵芝麻豆子茶,待炭火旺炽,便坐一火锅,将乌鱼杀后入涮。沅水中鱼很多,除乌鱼外,还有青鯋、黄鲵、鳜鱼、鲤鱼和白鳝、以白鳝最名贵。主人请我们喝酒吃鱼,随浪微晃,未饮先醉矣!

  他俩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谈到共同熟悉的课堂和学生。学校旧址在半山坡,站在教室门口便能望见沅水汤汤,帆影蹁跹,朝暮晴雨间,真是湘西好山水!少年时曾读过英国浪漫派诗人辜勒律己的《古舟子咏》,孤独老人放舟江河,时间之流载浮神秘的生命,恍若今夕,加上酒的作用,我也有了羽化仙去的感觉。

  兴犹未尽,主人说:我渡你俩到对岸去。于是他撑篙摇撸,向江中荡去。不一会,就靠扰对岸。沅陵两岸都很热闹。这边是工厂福利区,那边是县城。县城依虎溪山而筑,灯光璀灿,和江上的点点渔火,相映成辉。

  如此良夜,不可无酒,亦不可无歌。老友说这位老师善渔歌,我俩怂恿主人放开嗓门唱一曲,他一边下“间网”,一边敲响竹梆梆惊鱼,敲一阵,唱道:

  月亮出来一盏灯,

  郎撑船来女担心。

  一来担心你年纪小,

  二来担心你一个人。

  月亮出来亮堂堂,

  照到河下找鱼郎。

  打不到鱼来早晾网,

  打不到鱼来早归乡。

  …………

  沅陵两岸的灯光次第隐灭。月下沉,晨星明。我们的渔船一会儿敲梆,一会儿唱歌,就是没网到一条名贵的白鳝。

  我和我已故的老友,都爱书而喜游,每当回忆起和他生前的交往,仿佛面对湘西的山水,身在沅芷澧兰之地。所谓沅生芷草、澧育兰花,湘水有芷兰之香,不虚也。昔三闾大夫屈原曾浪游沅澧,楚辞有咏,歌骚有赋,后世之文章不免皆黯然失色。

  记得又一次和他浪漫沅澧,买舟顺酉河抵永顺县的王村,宿近码头的王村旅馆,特地拾级登小街去品尝传统的而不是电影《芙蓉镇》中的“米豆腐”,这其实是一种普通地方小吃,系米面加碱熬煮而成,施辣姜、萝卜丁、胡椒、清酱等调料,犹如北方的“碗砣”、“凉粉”。下一项到江边得月楼喝本地的古丈毛尖茶;我曾途经官庄,从官道边村妇处购得毛尖,又承友赠我碣滩毛尖,均归湘西茶系列,味皆厚重苦涩。归途摆渡轮船到罗依溪便停驶了,只得步行至凤滩,时已暮晚,忽闪电雷鸣,暴雨骤至,大山訇訇回响,如欲炸崩。我俩见岸边恰有一家吊脚楼酒店,干脆上楼躲雨用膳罢了。堂屋隔开里外,外摆几张待客的八仙桌,里屋兼作厨房,中央挖一火塘,烧树兜取暖,俗称兜脑壳;烟火把椽木檁木全熏成油黑;椽上吊各种熏制肉食:野兔和家兔,家猪和野猪,牛肉和狗肉,火腿,山羊肉,干鱼……应有尽有。楼主见贵客临门,取一瓶佳酿,斟在酒杯里度量,说:“整瓶买打折,零喝也行。”说着,又冒雨到水弯自家的小船里,网捞一条斤半的鲇鱼,波动珠溅,征得客人同意后,不使刀刃,于鱼鳃下脖颈外用手掰扯,揪出内脏,弃之,即洗净剁入火锅,端上桌来,附带切一盘白菜、豆腐、香菇之类,请我俩自便,于是喝酒话旧情寄湘西的山山水水。

  楼外风雨大作,锅内汤沸小作,我俩颜已酡,竟又连干了三盅。

  唉!我的朋友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我苟活在遥远的塞北,不知相逢何年?“魂兮归来!不可以久止。”(屈原《招魂》)


(编辑:路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