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是有表情和性格的”——对话著名舞蹈家高艳津子
高艳津子
舞剧《二十四节气·花间十二声》剧照 柯 洲 摄
花能聊天、惊叹和打嗝?在北京现代舞团艺术总监、著名舞蹈家高艳津子的作品里,这一切都是真的。由她历时5个多月编导的大型舞剧《二十四节气·花间十二声》日前在天桥剧场连演三场。该剧以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二十四节气为题材和灵感来源,以花的视角和春夏秋冬四篇的结构串起二十四节气,表达自然和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以及在季节轮回中的生命成长和情感涌动。这样的一部作品,无疑带给人一个信息:现代舞,绝不给你肤浅的审美愉悦。
高艳津子用她诗人般的敏感和想象力,感知着大自然,从一朵花里看到了整个世界。舞台上四季变幻,舞者会扮成花朵或拿各种花朵出场,用肢体讲述故事。整场演出结构紧凑,用100分钟的时间完整演绎了二十四节气。演出近尾声时,舞台上飞出了真正的蝴蝶。意外的是,这些演出当日从昆明空运过来的蝴蝶有些跟着观众回了家。高艳津子说,蝴蝶是表演的一部分,也是送给观众的一个和节气有关的小礼物。
《花间十二声》只是二十四节气系列舞剧作品的第一篇章。继此次选取花的角度表达之后,未来,高艳津子还会从山石、美人等角度切入。“单纯从一个角度不足以完成这个大题材。”她说。
花是草的梦想
记者:二十四节气是你多年来都想创作的一个题材,为什么会想到用现代舞这种来源于西方的舞蹈形式和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对接?
高艳津子:二十四节气让我特别有创作激情的原因,是因为这是一个有关时间的话题,它起源于农耕文明,但又被赋予了中国文化的美,它的每个名字都特别诗意,每个名字也都赋予了这个时间以个性,我就感觉这些时间都是有表情有性格的,让我觉得有很大的创作空间,也很有趣味。
其次是考虑它做出来后的意义。现在很多中国人已经淡漠了二十四节气这个对时间的认知,特别是年轻人。另外,西方观众和一些艺术节的负责人,完全不知道中国有这些节气,所以也能借助这台演出,让世界了解中国人对时间有一套自己的观察,而且这个时间极其精准,应该跟大家分享。
记者:作为二十四节气系列舞剧的第一篇,为什么会选择花这个意象,从花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
高艳津子:大的题材只有通过一个小的生命世界才能去表达。花可能是草的眼睛、耳朵和触觉,是草的梦想,当衍生开来后,会有很丰富的表现。不同的时间开不同的花,花的性格也很丰富,比如仙人掌开的花、水仙、牡丹、罂粟花等,每种花的性格都非常鲜明。怎么去完成这种具有很大张力的表达,这本身很难,也很有趣。
不是对二十四节气的图解
记者:现在呈现出来的这部《花间十二声》,每一声是一部小作品,对应一个节气,每个节气被赋予了一个主题、意象或者故事。比如谷雨——席间,小满——鱼梳,大暑——帐香,寒露——唇影等。这些意象很诗意,也有些抽象,有些和节气之间内在的关联好像并不能轻易被非专业观众理解。能谈谈你的创作构思吗?
高艳津子:对于创作者来说,最有意义的是把自己的想象力和触角伸到了别人没有感知的领域,这才是创作者的价值所在。这部作品并不是要做成关于二十四节气的图解和教科书,因为这些能在书本上解决,书本能比我们解释得更加准确,艺术作品则延展的是人的思维感知和神经感知。
这部作品的每一声都是发出舞段、生发出故事的那个声音,每一声里面的确有我自身的联想和触角去感知的东西,比如谷雨的席间,席子就是做梦的地方,这段舞蹈其实跳的是老农民的一场梦,这场梦是什么?谷雨期间是万物生发最饱满的时候,它们喝够了水开始冒出芽、体内开始酝酿果实,人的状态也如此,人的情感和欲望也在生发,这场梦就是老农的欲望之梦,他梦想着神仙下凡来助他,还梦见身边美女环绕。最后一阵惊雷让他回到现实中来。这就是用人的情欲和生理状态来对应大自然中发生的生命状况。其实这部作品中我切入的点挺多的,再如大暑的帐香,我表达的是情感,是在密不透风的炎热夏天时人的情意绵绵,这种情感跟汗似的黏在一起。
记者:你创作的时候对观众对于作品的理解程度有没有过担心?
高艳津子:我没有担心,因为这个作品来自创作者很真实的感知。如果创作者做一部作品的愿望是真实的,做的过程是真诚的,观众一定能感知到他的用意,只是多少和早晚的问题。但如果创作者去刻意迎合观众,反而就失去真实了。再说,刻意的东西也未必别人就能够感知,别人感知了也未必觉得它有价值。
记者:《二十四节气·花间十二声》的定位是现代舞剧,一旦成为“剧”,就意味着要有人物、剧情、矛盾冲突和戏剧性等,这些对现代舞来说难吗?
高艳津子:不难。首先说现代舞的概念,现代舞是因为艺术家们拥有不同的舞蹈观而存在的一种舞蹈,也由于每个人的认识不一样,现代舞才成了被大家喜爱的一个大平台,它绝对没有一个绝对标准的观念的限制。这部作品是不是舞剧也不重要,虽然它也有时间、地点和故事情节,我个人认为我这次做的是二十四节气的一个目录,每一个篇章都点到而已,事实上每个篇章都可以放大成一个小说,做成一个独立完整的舞剧,以后有机会和条件的话会一个个展开创作。
记者:多媒体在这部作品中看起来是个很重要的辅助手段,这在你之前的作品中好像不多见。
高艳津子:多媒体在这个作品里能达到很多效果。从舞美说,我希望不要有很多琐碎的布景,舞台尽量空旷,给舞者更大的空间,我们巡演也方便。多媒体上呈现出来的自然:月亮、山、麦子、土地和水等,跟演员形成了景象的互动,而且我们刻意没有做成写实的景象,更像壁画和油画,这是我在创作时强调的:希望能使每个篇章是张明信片的感觉,留在观众记忆里。
记者:作品里有几处音乐是一群女孩聚在一起发出的很奇异的声音,像在窃窃私语讨论什么话题,然后还有笑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制造了一种很热闹又很神秘的感觉。
高艳津子:这是我带着演员们和这部作品的即兴歌者赵莉一起录的。这些声音没有局限,不是刻意设计的。花花草草也是要说话的,既可以吟唱,又可以聊天,它们也有情绪。比如一堆野花,它们就可以一起聊天说笑,说的话是人听不懂的。录音时,先是我和几个演员一起发出“叽喳叽”的声音,突然赵莉笑了,我们就跟着一起笑,还有“哇!”,还有打嗝声。
追求舞蹈最大的自由度
记者:你之前说过,这部作品要走出传统现代舞,不刻意为现代舞而舞?
高艳津子:这部作品我不想局限于某个舞种的标准之下,现在很多人都认为现代舞晦涩、抽象、自我,我这次走出传统现代舞,就是想让大家突破这个认知局限,来探讨现代舞的自由度有多大。对于创作者来说,他不为任何舞蹈形式服务,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这部作品里,我没有刻意去做形体的抽象、晦涩,或者深沉、大思考,我甚至在里面用了流行歌,很多演员的状态我们都是用“过家家”的心态去完成的,就是让它有一种情趣。我做舞蹈的目的,除了创作出作品让更多人分享以外,就是追求舞蹈最大的自由度。
记者:这部作品中有民间舞、古典舞和现代舞等多种形式,也是这种自由的体现吧。
高艳津子:是的。我们的演员有跳古典舞、芭蕾舞和现代舞各舞种的,我更多鼓励他们表达自己想用的身体,没有说哪些动作必须是现代舞动作,所以有的舞段里他们的气象很原生态,跟大地接近才能表达自然的东西。
记者:演员们的表演也有很多即兴的部分。
高艳津子:我觉得这个很重要。业内有的人对即兴表演特别紧张,对于我来说,首先我对演员们有极大的信任,他们身上有极大的个性魅力和潜力,我在给空间的时候就是在焕发他们不断地挑战自己的潜力。同时,我认为在表达时间的作品里,应该有相当部分的即兴,只有通过这种即兴里的变化,才能感觉到时间在流动。
其实我所有的作品里都会留给舞者即兴的空间,因为一部作品是在编导的一个愿望下让舞者流动地经过,观众是在感受一条流动的河,同时感知同样的愿望,并从愿望中得到自己的理解和认识,而不是我把一个作品编得特别准确到位,每天都重复,就像麦当劳一样,每天发给观众汉堡包,这太不是一个活的作品了。很多人对“现代”有各种解释,我觉得“现代”有个最简单的概念就是“现在”,它是流动的河,经历到现在的水使“现代”产生,如果它停止,那就是传统的一部分,而不是“现代”。
记者:在《二十四节气·花间十二声》的节目单上,一些参演舞者的名字,也被写进了“编舞参与”的名单中,是不是可以由此推测,整个创作过程你是鼓励他们去创造和发挥的。
高艳津子:这里面的确有很多即兴的部分,特别是单人舞和双人舞,我发现我很难完全在我身上编好动作后放在演员身上,我更希望在我的作品里看到的是他,而不是在我的作品里看见的是我,所以我只能是启发性编排。我有时也会讲一些动作,但主要是为了让他们自己完成。我有个观念,好的编导,是让这个作品长在演员身上,而不是拿一个东西去套演员。我基本上把参与了即兴表演或者想法的演员都打上了“编舞参与”,这是我对演员们的尊重。
(编辑: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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