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态”中的世界——看话剧《鸟人》
复排版《鸟人》亮相首都剧场
1993年,《鸟人》首演剧照
剧场里几乎满座的情形,观众们专注而认真的神情,时不时爆发出的笑声与掌声,使我不得不对《鸟人》这部剧作刮目相看。19年的岁月沧桑似乎并没有在这部作品中打上烙印,反而使它的叙事特征和创作个性呈现得更加清晰而鲜明。
叙事以一种陌生化的方式展开,松散而随意。戏剧性的冲突和线形结构显然被消解。我们从作品中找不到贯穿始终的完整情境。无论是开头的鸟人聚会,或者是中场心理学家对于这群鸟人的精神治疗,还是最后三爷借着唱戏对于几位鸟类专家的审判,其中似乎全无起承转合、环环相扣的逻辑关联。事件呈现出自在自为的性质,甚至没有主次之分;剧中也没有精心设计的人物关系以及它们变化、发展的迹象,鸟人们与精神分析专家、与鸟类学家、与国际鸟类保护组织的观察员查理之间,都没有构成性格或者心理方面的特定差异或关系;人们所稔熟、所习惯的对于戏剧冲突的期待也落了空,一方要治病,另一方则给予积极的配合,无论如何都建构不起矛盾来。创作者仿佛在不经意中截取了京城百姓生活的一段时空片断,而凸显在这段时空片断中的,则是看似未经提炼、未经润色、未经过滤的几个小人物以及他们琐碎而缺乏“意义”的“日常状态”、生存状态,乃至精神状态。
即使是对这些状态的把握,创作者也严格地将它们控制在含糊而琐碎的表层。大幕拉开,舞台上是老北京街心花园的一个熙熙攘攘的清晨。鸟声、人声、胡琴声、车铃声、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早起的人群在稀疏萧瑟的几棵树木之间忙碌着。晨练的、遛早儿的、吊嗓子的、理发的、打扑克的、卖煎饼的……那些提着罩着蓝布的鸟笼子,或者把各式鸟笼挂在树枝上、凑在小公园灰白色的石桌石凳前高谈阔论的鸟人们,就夹杂在这个群体中。他们交流着喂鸟、遛鸟、训鸟的经验和体会,气度雍容高贵,神情散淡闲雅;他们谈论着鸟经、鸟语、鸟态,仿佛在谈论着自己的人生。曾经在京剧舞台上露头露脸的花脸演员三爷秉持着往日的辉煌,君临天下般俯视着鸟人世界。老想从三爷那里学几招“绝活”的京剧票友“天津卫”唯唯诺诺地跑前跑后,穿梭于京剧演唱和养鸟之间。火葬场退休的工人“百灵张”爱鸟成痴,时刻警惕着自己精心调养的好鸟,怕它学会了脏口……随意、无机、偶然,彼此间的交叉疏远而松散。不仅如此,黄毛、扭秧歌队伍、联防队员等的意外出现,简直就是节外生枝了。他们犹如不明飞行物般漂浮在剧中,间离着剧情,成为一种无法规范、无法纳入表述系统的存在,使作品显得更加混沌而荒诞。
这种结构方式减弱了情节和节奏的张力,却也带来了异常丰富的声音,使我们立体地感受到了并列于三个片段中不同的鸟人主体展示出的不同的精神类型。你甚至无法用正面、反面,好人、坏人等概念来界定这些出没于角落里的边缘人,也无法把他们与积极向上、追求成功的时代精神联系起来。三爷的偏执,“天津卫”的圆滑以及“百灵张”的孤僻与自闭,都足以撑起一个世界。
无独有偶,那几个作为“他者”身份和视角出现的学术专家,也被赋予了类型化的精神特质,如以研究鸟为业,却不惜杀死最后一只褐马鸡制成标本以博取学界地位的鸟类学家陈博士,只看表面、不顾内里,只求成绩、不管质量的国际鸟类保护组织观察员查理,尤其是那个精神分析学家丁保罗,莫不如是。丁保罗本为留学归来的“海龟”人员,在与妻子离婚之后更加沉醉于工作之中,竟至成瘾。他固执地认为这些鸟人对鸟的痴迷是某种心理疾病,于是,竟然自己出钱办起了一家“鸟人心理康复中心”,邀请进城打工的小霞作为助理,免费收治六位“鸟人”,运用来自西方的理论与方法,观察研究他们的心理变化,试图揭示并解决我们这个民族“深层心理潜意识方面的问题”……
这是在抖搂那些曾经拒绝历史也被历史所拒绝的北京旗人文化的流风余韵、让人们重温那段征服者被征服的故事,还是让人们在物欲横流、人心不古的世风中,欣赏这群鸟人们对鸟的那种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纯粹而专注的神情?或者,是在触碰普遍存在于东方与西方、“形而上”与“形而下”、传统与现代人之间那种无法对话、无法沟通的“鸟笼”式格格不入的思维方式?创作者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与这些意义的距离,把它们以整体性、模糊性的状态全部推给了观众。
“状态戏”的定位增加了表演的难度。剧中的每一个人物都被极端符号化、类型化,却又都具有丰富的指向性,其间微妙分寸的把握对于演员的考验不小。而语言方面的门槛就更高了。除了那些有关百灵的十三套、十忌讳、脏口等鸟市专业术语,就是剧中京片子、天津调、安徽话、歇后语以及美国调的中文等方言口音,也够让人琢磨一阵子的。扮演京剧花脸演员,对何冰来说是一个挑战,尽管他扎靠上场后的手眼身法步明显比较业余,但略带夸张的形体动作和“拿腔拿调”的京腔京韵,则恰到好处地把三爷的名角范儿和架势摆了出来;饰演丁保罗的濮存昕,牺牲了他往日阳光充溢的儒雅形象与风格,强化了角色外部动作的机械和沉稳。若不是他那浑厚而低沉的特殊音色,差点让人没认出来;傅迦扮演的“天津卫”无疑是剧中的一个亮点,作为剧中各个角色的黏合剂,其表演松弛、自然,收放自如,无论是肢体动作还是语言台词,都形成了颇具爆发力的“气场”,紧紧抓住了观众的注意力。
(编辑:孙育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