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钟情戏曲——从改编京剧《曙色紫禁城》说起
《德龄与慈禧》是1997年我在香港写的一台话剧。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德龄的故事。德龄是清末一个极特别的女子,她是清宗室裕庚公爵的女儿。裕庚早年做过清朝驻法国和日本的公使,他有5个儿女,都在西洋长大,受过高等的西方教育,差不多每人都精通四五种语言。裕庚的第一和第四位公子早逝,余下的两女一男,即德龄、容龄和勋龄都曾经在国内国际上有过很大的名声。
1903年,裕庚一家人应召回到中国。当时的中国正值八国联军入侵之后,国势积弱,内图维新,外衅危迫,一向排斥西方的慈禧为了维护江山,不得不力图找寻一条救国生路。她看中德龄姐妹,封做御前女官,为她处理与西方人的交往,也从她们身上了解西方。为了粉饰太平,慈禧常召见外国公使,在颐和园举办舞会,德龄姐妹大派用场。德龄在宫中的两年当中,给慈禧带来许多新鲜的西式玩艺,比如照相、西餐、画像、染发、舞蹈等等,现存慈禧的所有照片,大都是勋龄拍摄的。
我一直想把清史中这颇为别致的一段搬上舞台,迟迟没有动笔的原因是想不出要写的中心是什么。立意主旨往往是我创作中颇费周折的一环。就这样一直搁置了10年。
慈禧贵为一国之尊,长年困居在绿瓦朱墙之内,围在她身边的是一些朽如枯木的宫眷、太监、朝臣,突然出现一个活泼大胆、坦率大方、见多识广的德龄,她敢做敢言,天真率直,不阿谀奉承,不人云亦云,使老年的慈禧如沐春风。这一尊一卑,一老一少,一古一今,两个女人相遇在历史一刻,相悖相惜,所发生的矛盾,引发出可喜可悲的故事。
我多写历史题材,但很少完全依照历史,更多从人性的角度开掘。剧中涉及两个女人完全不同的爱情、亲情、友情观,中西文化发生激烈冲撞,这与历史上德龄与慈禧的关系大相径庭。德龄不是历史上真实的德龄,慈禧也不是人们印象中的慈禧。戏到最后一场,被赶出宫的德龄拜别慈禧,慈禧不施脂粉,老态毕现,两个女人以朋友身份面对,临终的慈禧再次袒露真情,两人成为忘年之交。剧中涉及的光绪、隆裕、李莲英等多个人物,我都试图超越历史,从人性的角度重新演释。文学为历史更新,笔下的人物突破局限在遐想中飞越,才是笔者舒展之时。此剧亦非“戏说”,剧中所有事件都有历史依据,避免唐突。
既有门道又有热闹,是我剧作一贯的追求,剧中一系列鲜为人知的后宫琐事、错综复杂的宫闱争斗、宫廷的讲究和排场、人物关系的玄变,构成了紧凑的剧情,内中隐现的暗流,则见仁见智了。
此剧自1998年在香港首演,其后10年中5次重演,每演必满,深受香港观众的喜爱,还得到青少年的喜爱,剧本片断两次入选中学教科书,这是我没想到的。在香港这样一个国际大都市,一个古老的题材,所反射出的人性关怀、国事牵忧、文化冲撞,能引起时尚青年的反响,使我欣慰。2008年,此剧代表香港参加北京奥运演出,种下我将其改编为京剧的机缘。
我喜欢戏曲,尤喜京剧和越剧。《天下第一楼》就是用一曲京剧的“尾声”结束全剧,关上大幕的。我很想写一个戏曲本,把我善写的台词变为唱词,用我喜爱的板腔唱出来。著名京剧老旦演员袁慧琴看过话剧后到处找我,她和国家京剧院前任院长吴江在香港找到我,他们的真诚和对剧本的深层理解使我动容。后来国家京剧院现任院长宋官林又在北京约见我,讲述他们的决心和对我的信任,这样我和国家京剧院的合作一拍即合。
改编我是认真想过的。一个已经被公认的剧本,一旦改坏了,不如不做,题材是否合适、可有戏曲的天分,都要考虑,假如要把《天下第一楼》改为戏曲,我就不会同意了。我要自己改,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话剧改京剧,最怕弄成“话剧加唱”,怎样避免这一点,是要下功夫的地方。首先要大删减,精减对话,把空间留给唱段。写台词是我的看家本事,剧中的台词也是讲究的,曾经过数十场演出的考验。话剧结构严密,层层递进。比如,开场是在天津码头,一声沉闷气笛的长鸣,德龄一家人远涉重洋万里归来,德龄对所有都觉得新鲜,前来迎接的荣禄告知慈禧要召见。第二场,是在他们一家到北京后的住处中堂府,德龄和妹妹容龄为进宫晋见慈禧做着各种准备,又听说紫禁城里的这个“女皇”和皇上有许多奇怪的习惯,既兴奋又好奇,而裕庚夫妇却不知这突然的召见是福是祸。这两场戏都好看,又为后面的戏做铺排,但京剧不给我从头细说的空间,我删去这两场戏,第一场就把德龄推到慈禧面前,所以一开场已在颐和园。
话剧中有一场隆裕和光绪的戏,两人都有一大段独白,展示两个困在深宫的皇族人物内心的苦闷、委屈、无奈和忧怨,是公认的经典台词。但在京剧剧本中,必得割爱,换成唱段。唱腔设计张延培先生提出:可以皇后唱,皇上说。这种看似不搭配的组合,收到很好的效果。
改编戏曲,要以唱代说,唱的力量原来比说要强大得多。比如,荣禄的最后一段唱,表现他临终前留恋慈禧的情感和改制不可不为的忠告,这段唱词写景写情,配以好听的唱腔、演员的唱功,每次台下都是掌声一片。这样的地方还有多处,慈禧与光绪的母子之情、德龄讲述西洋文明、皇后诉说她的内心等等,都达到比“说”强化得多的效果。
有看过话剧又来看京剧的朋友,说看话剧的时候心里酸酸的,看京剧眼泪就直掉了下来。
王国维说,戏曲是用歌舞讲述故事。因为此剧来自话剧,从构思上就是话剧的结构,不免有话剧的留痕,是以人物讲故事。所以我们也努力打造歌舞场面。比如德龄献寿礼一段,原来话剧是由容龄跳一段西洋舞,容龄在京剧中已删去,现在改为德龄连唱带舞。设想时,吴江老院长就提出可以仿照“虞姬舞剑”,我们也那样做了,但要想达到千古传唱,还差得远。
京剧唱词我是头一回写,靠现学知道一些三三四、七言、五字的最初级的规范,我喜欢那些直白又有文采的唱词:越剧《红楼梦》,“一弯冷月葬诗魂”;京剧《野猪林》,“天哪天,难道你也怕权奸,有口难言”;《锁麟囊》,“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早悟蓝因”;《武家坡》,“一马离了西凉界”……类似这样的唱词,我极迷醉,好多会背。到自己写,才知道原来这样的唱词是最难写的,就像考大厨,不考做鲍参翅肚,专考蛋炒饭。我尽量去做了,有些做到了一点儿,有些还差十万八千里,这本事不是说来就来得了的。
京剧的京白和韵白,也是有趣之处,此剧念京白还是韵白,我们讨论过。清宫戏用京白是惯例,但适当用一些韵白才有京戏的味道,放在此戏中也不唐突。比如传旨太监的传旨、内监急报荣禄之死的哀号等,都因为用了韵白,起到催进剧情、直捣人心的力量,这又是京剧的独到之处。
戏曲美感的整体呈现,绝非编剧一人可为,唱腔的设计、演员的唱工表演、锣鼓点的配合、舞台的流动、导演的追求,方方面面。庆幸的是,我们这一班人,加上剧院领导,全拧成一股绳,这才是美感的保证。一出戏,让我学到了很多。
在演后专家座谈会上,我说,你们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我因为不懂,所以大胆。我是一个新手上路,要想掌握戏曲编剧,已经起程得太晚,功底也太浅薄,但有机会给我试了一把,还不算离谱,感谢家教从幼年时培养起我的戏曲情结,写了几十年戏,总算为京戏出了一把力。
演出了,也应该会演下去吧,但还有很多可以加工之处。一台可以传承的京剧可以演出上百年,这里面的学问太大了。
我钟情戏曲,关心她的当下和未来。初次尝试能得到较多行家和观众的认可,我很欣慰。从话剧到京剧,从事专门研究的专家、有心的观众,他们看到的不是所谓“美化慈禧”这样浅薄的表象,不是用滥了的“戏说”,也不是简单的人性的演释,他们看到的是比情感更宽阔的东西,是深刻主题的寓意与启示,看到“一部有时代性的作品”(出自傅瑾《〈曙色紫禁城〉的时代性》)、“共舞于传统和时代的步伐”(出自穆欣欣《狐步舞:传统与现代之间》),看到京剧舞台上一次创新的尝试,看到我和我们一个团队的追求。
何冀平(第九次全国文代会香港特邀代表)
(编辑:孙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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