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那年冬天,我坐着军用卡车从礼泉县武装部出发从军,到今年入夏前,40年了,我没有再进过礼泉县城,因为我家所在的村庄,在礼泉县的东南边境,在我的感觉里,县城遥远又偏僻。
24岁那年夏天,我回家探亲,到建陵公社去过一次。天刚亮骑自行车出发,半路上遇到了雨,眼看要上山,雨停了,弯曲而泥泞的山路沉默着拒绝了自行车的通行,我便将自行车寄存在山下人家,徒步上山。那一天的山路我至今记忆犹新,泥泞深而滑,山坡陡而长,半天见不到一个人影,寂静又恐怖,跌了几跤已经记不清了,傍晚到达建陵公社大院时,公社干部看着灯下泥人一般的我,得知我来会女朋友时,感叹我是天下最痴情的一个人!
这段个人的情感很快就结束了,若早晨的露水。但是那段难于上青天的道路,我却印象深刻。
今年春节前,礼泉县几位朋友到郑州看我,对我叙说了礼泉的发展,我禁不住给朋友说起了那一段路,朋友微笑着邀请我回去看看,“你心里的礼泉还是老礼泉,你应该重新认识你的家乡”。话说得柔和,却给了我很大的刺激,我想到我拿着女儿的出生证去郑州派出所报户口时,在女儿的籍贯一栏里,自然而然地填上礼泉二字,但是,我为何不去家乡走走呢?
就像一只飘荡在空中的风筝,风筝的线头还扯在老家的树股上,乡亲们扯了扯线头,我就满怀期望地回家了。
是六月初,阳光很好,空气很净,我给我的爷爷和爸爸上了坟后,就坐车去了礼泉县,第二天,就到了我曾经于泥泞中跋涉过的那道蜿蜒的山梁前。
再也看不见那种蛇一般盘卧在山坡上的道路了,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的水泥路或柏油路,路两边,是果园或者田野,杏已熟,桃已红,苹果已经挂果,空气中弥漫着果香。在这醉人的景色和气息里,我们去了山脚下和山中腰的几个村庄,在半山腰的一个村庄,我与一个卖杏的老乡聊天,得知礼泉北部山区,被礼泉人民形象地称为礼泉的旱腰带,由于交通不便、土地贫瘠、干旱缺水,这里住着全县近三分之一的人口,自己难富起来不说,还拽住了全县的腿,为这,县里下了狠劲,每年划拨专款修县乡公路,通到了所有行政村。一些简直没法建设发展的村,干脆整村搬迁,搬到好过的地方。一辈子没走过平路的人走上了平路,一辈子喝窑水的人喝上了自来水,娃娃们在新村耍疯了,笑声灌满了人的耳朵。
老乡给我说着,让我吃杏,杏很甜,我情不自禁地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杏。”
吃完杏,我们去了袁家村,在一个小而古老的戏楼前,我们喝着茶,听了一段特色独具的弦板腔。台上三个人,两个拉弦子,一个拉二弦,一个弹三弦,敲的那个,敲的是蚱板,弦一响,板声起,先是对白,对白与唱腔的衔接,严丝合缝,自然起落,唱的都是我们老家人千百年来传下的经典段子,其中有《耍死》,词是这样的:
闪电瞎,冷风大,呼雷响,白雨下。
没戴帽子伞没搭,二妈淋成水里鸭。
湿了怀里碎娃娃,二大跳脚打二妈。
二妈一闪躲过拳,嘴上有的是办法:
打我伤了你的手,我往黄泉路上走,
喝碗蜂蜜痨死呀,风箱拐上吊死呀,
棉花包上碰死呀,脸盆水里淹死呀。
二大扑腾跪二妈,死活咱在一圪塔。
这些词乡亲们几乎都能背诵,但是依然来回听,甚至与演员互动,形成了一种根蔓相连的独特文化现象。
不断有游人坐到我们旁边听戏,外乡口音不绝于耳。我不禁问卖茶的,是不是有外乡人来这里旅游?
“那还用说,今年五一,来了15万人多。”
15万人多?一个小小的半山腰村庄,在五一节期间,竟然接待了这么多外地游客!这里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呢?
答案在那里摆着,是文化。
这里有关中地区特有的古民居,有关中地区各种不同的小吃,更有许多被现代化取代了的作坊,人们来这里,似乎穿越远古,似乎看见拧着五千年生命的绳索,绳索上的每一根丝麻,都连着人们生命深处的老腔老调。
这是生命的文化。人们衣食无忧了,最容易让人们泼洒眼泪的,是根须文化。
第二天,我就回到了郑州,但是,耳朵还连在袁家村那戏楼上:
女子羞,把脸抠,抠下渠渠种豌豆。
豌豆苗,扯青蔓,结下豆角一串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