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赛过后,肯定会有各种“八卦消息”传出,关于年度照片《加沙葬礼》,一连串问号正纷至沓来。
率先发难的是照片上传网站PhotoShelter的首席执行官村林(Allen Murabayashi),他的疑问是:为什么得奖者的作品好似电影海报?在文章中,他提出:“照片的真实感降低,过度修饰,让我们面临着诚信危机。假使新闻摄影的目标是告知真相,那么这种做法会让我们身陷迷雾。”
而最终引爆这个话题的是法国博客作者安德鲁·昆戴尔(André Gunthert),他贴出了一张对比图,是大奖摄影师获奖作品发表在丹麦一家报纸头版时和参加荷赛时的对比。可以看到,参赛照片整体色调从原来的暖色变成了死灰。安德鲁对这种改变持否定态度,并引用法国一家媒体的评论指出:摄影师的调色似乎是在把一张抓拍照片变成绘画。结果当然很令人震惊……但它的缺点在于,这种做法只是为了增强情绪。这是在催泪,而不是催人思考。
但是,这种关于PS限度的争论,在作者没有触及底线——增加和减少任何视觉元素时,变得非常麻烦,这也向来是新闻摄影领域一直争论不休的话题。它讨论的是一种新闻摄影美学上的正确性,因为技术的发展,摄影记者的词汇变多了,这些形容词怎么用就成了一个问题。
荷赛评委对此持肯定态度,一位评委的回答是:“当目标是为了美学上的追求,我不认为这有任何问题?这就好比记者在文章里一开始会写:乌鸦盘旋在战场……”另一位评委则谈道:“评委调阅了摄影师的全部RAW文件,认为他的调整并非是为了什么隐瞒,他没有为了强调鲜血而做调色,也无任何遮蔽事实的行为。他所做的事情都是传统暗房里被允许的。”
关于Photoshop的使用限度,我们的行业标准至今还停留在向暗房看齐的这个底线,这实在有些无可奈何。美国摄影记者协会的唐纳德·韦斯利(Donald R. Winslow)也就这一事件专门撰文,他提醒大家注意,在这样一个比赛中,评委的意见就是在设立一些新的行业标准,年轻人可能就会照着这样去做了。那我们更应该审慎思考。
唐纳德声称,自己使用Photoshop多年,熟知这种软件。他请大家仔细看调整的图片:从左到右的6个男人的脸,裹尸布的色温,两个孩子脸上的光线和层次,人群头顶上背景的那一点点烟雾,天空的密度,以及照片中左上方墙面的阴影。
唐纳德发出疑问:这些处理,是可以写进教案的,无关紧要的,还是应该值得讨论的呢?
这些问号无法立即给出答案,观察在这些帖子下面的留言,正反两方阵营是五对五的胶着状态。
我自己的观点是不予鼓励。我们应该把技术给摄影记者带来的摄影语言表达空间的增强,能动且谨慎地使用,用来抒情而不要煽情。从事实层面来看,照片背景中的那个男人——其衣服的颜色由蓝色变成土黄,这不符合摄影记者的职业准则。更进一步讲,把照片变成电影海报,就好比把灾难变成电影录制现场,这种看电影剧照的感觉,无益于读者接近新闻事实,摄影者还是把自己放到了偷窥猎奇的角色上。
不少人都从一个非常宽泛的摄影的定义来看这张照片的调色,并将问题投射到自己身上——我也是一个摄影师,我是否可以这样做?很多人得出了肯定的答案。
我们心中并没有一个摄影记者的形象素描。
外滩画报的记者刘旭阳采访了这位大奖获得者,他本人对此的看法是:在没有photoshop前,摄影师们也会在暗房做些后期调整的。
记者工作的要义之一就是要尽可能地以接近原貌的方式呈现事实,这其中有规范也有技巧,外行看来简单,内行自己深知其困难:一手材料的获得,事实的再三确认,都耗尽心力。
这里自然还有主观选择,但却不能因为有人为因素的存在,就轻率地认为可以不必追求客观。对一个记者来说,他的痛苦就在于,明知不能获得百分之百的真相,却要一直努力去追寻它。这大概就是这个职业的责任感,并非是那种想要用一张照片改变现实的宏大愿望。当下信息庞杂,并且都指向个人需要,可能会让我们忽视对一些公共话题的事实书写。史官存在的价值是,如果没有基本事实,谎言就找到了滋生之处。
网上的各种评论中,我比较认同河南日报摄影记者陈更生的观点——道德标准一直是考验摄影师的重要选择,历史真相是留给后人最基本的东西,摄影师要有史料价值观和操守。
但这似乎已经成了上一代摄影记者们的思想,书写历史的意识在一些年轻人的头脑里变得淡薄。你是否会去想:站在未来,人们如何看这张照片?
有人提出,如果变成黑白岂不是修改更大?这个观点忽略了受众的解读。新闻照片是一个交流的文本,我们追求事实准确,是不能让受众产生误读。读者在阅读黑白照片时,会建构他们对颜色的想象,却不会认为那就是真实的颜色。但看到调色后的现场穿着灰色衣服的人,就会想当然地认为那衣服就是灰色。当然,你也会发现,黑白并非是一个很好的叙述事实的手段,色彩缺失让它变得抽象。
谈到受众与传播,自然要提到受众视觉素养的提高导致的对照片解读的变化,以及传播技术发展对照片呈现的新要求。南方都市报摄影记者贺顿和《壹读》杂志图片总监翟红刚都提到呈现介质的技术性要求对色彩的需要:“因为现在刊物和阅读习惯都倾向电子化,低饱和在各种显示屏的主动光源下表现好,高饱和在传统纸面刊物需要借助反射光源的情况下表现好尤其是杂志。这也是大势所趋,给杂志拍东西的思路就跟平时完全不同。”
这些事实都很重要,其实这个讨论并非一定要因循守旧,我们更需要获得一些适应当下的新准则,其中有不变的,但肯定也会有变化的。
有人评论说,World Press Photo(世界新闻摄影比赛,简称荷赛)既没有World,也没有Press,剩下的只有Photo了。针对荷赛的争辩,也许会让我们发现,它其实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新闻摄影”比赛,它也没法做到,否则,“世界新闻比赛”也早就该应运而生了。
为何在我们的行业里会出现这样一个雄心勃勃的世界级比赛?荷赛的积极意义是,针对摄影记者在媒体的边缘地位,它用一个新闻摄影大家庭的概念让摄影记者找到身份认同,通过强调摄影的视觉表现力,使得这一群体摆脱尴尬的“记录员”的劣等地位。但除此以外,在“新闻”层面上,这个比赛是无法深入触及的,因为如果想要深究这点,就绝对不可能存在一个具有共识的世界比赛。
荷赛是一个文化符号,视觉的、政治的,内中包涵各种隐喻,它又是一个行业标准,代表新闻摄影的流行趋势,为年轻摄影师所参照。而这恐怕也是荷赛必须被讨论、被八卦的原因。当然,所有的这些争议,都对事并非对人,这是一个形成良性的讨论环境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