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乾刚 1941年生于辽宁,1961年从北京工艺美术学校毕业后,进入北京雕漆工厂做雕漆工人,之后升任为总工艺师、北京市一级工艺美术大师。2002年退休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出了杨林收费口往北第二个铁门,便是文乾刚工作室,这里不通公交和地铁,大门紧闭,没挂任何示意牌,从外面看,看不出里面是做什么的,推开门,则是另一番景象,整整百亩园区,里面聚集了“燕京八绝”的八位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
文乾刚因外出开会,回来稍迟,已错过了饭点儿,他让工作人员去买一份麦当劳巨无霸套餐,与喝茶相比,他更爱套餐里的可口可乐。很难想象,这是一位70岁的老人。
都是“历史的选择”
我5岁时开始喜欢上画画,那时画得最多的是大侠。没纸,就在墙上、地上画。当时烟盒里有画片,我就收集来照着画。
1958年,我初中毕业,由于父亲曾有日本留学的经历,被打成了右派,我因此而不能报考中央美院附中,幸亏,原北京工艺美术学校录取了我,就这么,上了这所半工半读学校,被分到雕塑专业。1961年毕业,进了北京市雕漆工厂。
那时,人学什么、干什么,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力,只能是“历史的选择”,在这条“被选择”的路上,一走就是50年。回想起来,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三年学会了所有工序
雕漆的每一道工艺都有专门的技术,设计、制胎、涂漆、描样、雕刻、磨光……复杂繁难,一个人很难全掌握,从古至今,都是分工做,有人一辈子在制胎,有人一辈子在雕刻,有人一辈子在作旧……就算领做的,也是一个年龄只做一种活, 20岁涂漆,30岁刀活儿,40岁设计策划,可我只用三年时间,就将这些活儿全学会了。
刚进雕漆厂,我被分在设计室,但那时也没什么设计任务,只好在车间干活,又没正经岗位,所以干上三五个月,刚熟悉手艺,就被换到别的岗位去了。名义上叫设计员,实际上跟工人没区别,天天在车间抡锤弄斧, 3年过去了,别人早待在办公室抽烟喝茶看报纸了,我还在车间劳动,可我把整个手艺都学会了。
木工钳工都得会点儿
车间的活,有些跟美术有关,而有些毫无关系,比如木工活、钳工活,但都得一点点学。解放前雕漆继承的是明、清两代工艺,一般用木胎、锡胎和脱胎;解放后多以铜为胎,内壁用珐琅釉做里。但家具还得用木胎,这就得学木工。
在木工车间干了一段时间,是真苦,一天下来,浑身都是刨花儿,心里不是滋味,但没多久,我木工活儿已不亚于老师傅。可很快又被调到了铜胎车间,天天和金属打交道,工作很像钳工,又累又苦,但做出一个完美的铜胎时,感觉很有意思。
后来才明白,这是领导要重点培养我,真得感谢那段岁月,用这么多时间培养新人,企业要付出很大代价。今天很多艺术院校毕业生干不过我,就是差了这么个实践的经历。
刀活儿重在一刀到位
后来,我在雕刻车间又干了7年。做坏的时候也很多,那时都是批量生产,练坏了扔出去就完了,不像现在都是手工定制。我是技术干部,可以拿到一些额外的工具材料,“子弹”多了,练的余地就大。别人照着画工给的图案雕,我自己画自己雕。
雕刻这活,难在一刀到位,因为材料软,雕刻时像写字一样,不能重叠二刀,否则一定会留下痕迹。石刻、木刻一刀雕不好,能慢慢修,雕漆可不行。
用刀准确,是雕漆师一生的追求。雕刻除了要求一刀到位外,分上手及下手:上手专攻浮雕,图案、花卉、山水等,一般工匠按描好的纹样下刀,优秀工匠可以直接雕出形象;下手专攻锦纹,雕漆的锦纹有一百多种,优秀工匠不仅要全掌握,还要能创新。
主动去郊区“改造”
学了几年手艺,“文革”开始了。厂里原来的领导都被打倒了。
从上世纪60年代初起,北京8个局在西山做绿化,每年抽调一部分干部,一次去两三个月。到“文革”时,劳动变味儿了,成了改造,不听话的、臭老九、出身不好的,就送那儿去。
我第一次去西山,干了20天活,之后就去了美术宣传队,整天画毛主席像,写大标语。干了3个月准备回去时,绿化队缺美术人才,死活要留我,可我们单位不放。但从那以后,单位只要有去西山劳动改造的事,别人都不爱去,我是主动请缨,还能给几块钱补助——鞋钱。在西山累计劳动一年多,那段日子我没觉得苦。挖树坑,别人一上午挖3个,我挖30个。
62岁开雕漆工作室
“文革”对雕漆的冲击不大,特别是尼克松访华时,西方对中国工艺品的价值有了新的认识,工厂因此进入飞速发展期。
到上世纪80年代初,北京雕漆厂是北京工资待遇最好的企业之一,许多人托关系走后门安排子女进厂。可10年后,雕漆却一下跌入了谷底,厂里100多个技术骨干只剩下15人还搞雕漆。
2002年,我退休了,成立了自己的雕漆工作室。
2003年,北京雕漆厂停产。一些下岗的雕漆技师来找我,工作室增加到18个人。人多了,麻烦就来了,原来北京艺术设计学院提供的40多平米的面积不够用,只好在外租房,2010年11月,架不住房租年年涨,只好搬到这儿来,这个园区可以免费用。
今天缺的是好东西
在商海摸索了这么多年,我的感觉是,国外的销路越来越不行,他们看不懂中国文化,雕漆主要还得销给国内人。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雕漆的艺术价值,喜欢收藏的人也渐渐多起来。市场需要的是精品,真正的好东西不愁卖不掉,关键是你能否做出来。
我现在每年只能做几件产品,还没推向市场就已经被买走了。我们尝试走品牌之路,不接受商业订货,随心所欲地创作。这两年是我从事雕漆艺术以来最好的时段,可以不考虑时间成本、经济成本去发挥。技艺可以学,但有血有肉的设计感没法学。
干到70岁就变成责任了
中国雕漆行业领域内,还在领头做的不到30人,基本都是从北京雕漆厂出来的。年轻一代继承人很少,只有我这里正在培养。我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博士和两个本科生,用当年轮岗的办法培养他们。在河北有一处基地,我个人出资30万元,加上北京市政府的50万元,全部用于9位学徒的培养。
2002年开办工作室时,我已经62岁了,赚了钱,揣兜里就走是一种活法,为这项即将失传的传统工艺做点事,也是一种活法。当时根本没想着长期干,但我退了,别人得能接替我,不能我收摊儿了,这摊儿就没了,所以我得为这行培养继承人。
这话说着容易,做可不容易,关键看你给人家多少工资,目前我三个徒弟每月能拿四五千元,做刀活儿的技工有5500元,挣上钱了,大家才会觉得这事值得干,也愿意干。
我做雕漆饿不着,也没想赚大钱,有点盈余都投进去了,干到70岁,也就不以挣钱为目的了,变成了一种责任,我想,先做出一批好东西,通过这批好东西,带出一小批人来,等我停下来后,他们还能接着往下干,总之,我有责任把雕漆给后人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