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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人大代表詹福瑞:关帝庙

时间:2016年03月16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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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帝庙,人们习惯称大庙。在老家庄南。村庄呈方形,分东西南北四条街。南街正中有口井,供南街、东街的人家用水。井旁一条朝南的路,约百米,直通关帝庙。

  大庙建于何年,已经无从考证。但据庙中盘龙松树,可大致推测它的历史。大庙的松树是村里七朵莲花之首。所谓七朵莲花,是七棵松树。村子东倚小东梁和大东梁。小东梁高百米,大东梁约五百米。大小东梁上各长三棵松树。加上大庙的共七棵,传为开庄时祖先所种。上世纪六十年代,先是伐掉了大东梁的三棵松树做大柁,盖了大队部。后来又伐了小东梁的两棵,只保留了一棵,做挂钟之用。说是大钟,其实就是汽车轮子。上工,开会,有人会站在树下,举着铁榔头,敲响大钟。“文化大革命”中,有了大喇叭,出工、开会用广播了,钟也就废掉,而松树不知何时被伐掉,也不知做何之用了。庄里宿老说,砍了大小东梁的六朵莲花,坏了庄里的风水,再也镇不住邪气。从此,小巫岚的山全秃了,青龙河水也近枯竭,庄里出了许多不三不四的人。

  大庙里的那棵松树,唯一能够幸免,乃是因为忌讳。传说,民国年间,来了一伙毛贼,夜里盗走周仓手持的关公青龙偃月刀。有人亲见关公怒发冲冠,须髯皆动,周仓曳动脚步,赶出了庙门。那贼盗见此,吓得抱头鼠窜。谁知前有大松树拦阻,一头撞到,顿时晕倒,大刀被周仓拖回。老人说,庄里有天灾人祸,大松树就会流出鲜血。有了这些故事,有人想动松树,就有了忌惮。所以,即使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人们把大庙改作仓库,而松树,却无一处刀痕、一块伤疤,郁郁苍苍。

  松树有三人合围粗,树冠如虬龙飞天,屈曲盘旋,森森然覆盖了大庙。论其树龄,应在三百岁之上。算起来在顺治、康熙间。而此也正是建庄的时间。也就是说,开庄之初,先祖就盖了这座关公庙,种了大松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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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庙坐北朝南,正殿三间,左右各三间侧殿。原来应有院墙的。但是,五十年代,不见了东厢房,只剩下正殿和西侧殿。院墙更不知倒在哪一年,此时踪迹全无。六十年代初,西厢房里传出朗朗读书声,庙宇改作了学堂,我一年级就是在此读书的。因是西房,又被大松树严严地遮盖,屋里光线极暗。老师就打开屋门,借着外面的光线读书。而孩子们又是怎样看书本的呢?已经记不得了。

  但是那座正殿,还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两扇油漆斑驳的大门紧闭着,永远神神秘秘的样子,吸引着孩子们的好奇心。下课后,就有许多的孩子围过来,扒着门缝或窗缝往里望。但是里边黑咕隆咚,模模糊糊,似见一张红脸,一张黑脸。老人就讲,红脸关公、黑脸周仓。讲周仓赶盗贼的传说,断断续续知道一些三国故事,于是对殿中的两位神人充满敬畏,更感三间房子的神秘。很奇怪,那时候,孩子们对这两位神秘人物没有任何恐惧。放学了,大家围着院子疯跑,天黑了才回家。现在想来,孩子怕鬼,不怕神,而大庙供的正是神仙,而且是大义凛然的神仙。

  庙前后皆是荒地,后来开为菜园,没有人家。旧例,庙前后风水不好,不宜居住。只庙前左面,住富农老王家,两间草房。主人五十多岁,戴着蓝帽子,走路外八字,四平八稳的样子。无论冬夏,都是破黑上衣、黑裤子,似乎证明他“黑”的身份。永远抄着手,见人三分笑,说明他低人三分的地位。庙前右面,是贫农老王家,日子很穷。论辈分,我叫他大爷,瞎了一只眼,是生产队的饲养员,喂驴马,有时赶赶大车。王大爷三个儿子,老三也是残了一只眼,同学们都叫他独眼龙。那时,孩子们疯跑,总是向右,向右,再向右,绝不向左。因为左面的老王家,总是关着门,黑着灯;老王家的孩子,也从不和人交往。右面的老王家,开着大门,三个儿子都是我们的玩伴儿。

  一天,左面老王家的儿媳妇突然上吊身亡。媳妇是邻村的闺女,细高挑儿,俊模样,与老王家是亲戚,丈夫就是她姨兄。庄里人私下议论,一朵好花插到了牛粪上。媳妇出身不高,家里贫农。嫁到王家,也就随了王家的门风,很少与外人接触。生产队干活,是把好手,却不说话,默默地来,默默地干活,默默地走。冬天没农活,常常看到她背着花篓拾柴。媳妇死了,死得蹊跷,还留下一岁的儿子。庄里议论纷纷,老王的儿子也要死要活,老王家住不下去了,搬去东北,房子慢慢地塌掉。右面老王家的老大,是我中学同学,招工去了天津化工厂,老王家的日子渐渐有了起色,就搬了家,留下旧房子养牲口。

  不过,小学很快就搬到了庄西的曾家大院。曾家是庄里最大的财主。曾家大院三进房子,每进正房五间,装得下所有上学的孩子。不作学校的大庙西房,也随之被拆掉了,只剩下三间正殿,孤零零地厝在那里。“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庙里的塑像全被砸毁,三间房子,拆了一间,留了两间空着。不知为何,保留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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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帝庙的香火旧时很盛,十里八村都来烧香。据老人说,庙很灵。常有这样的传说,某某结婚数年,怀不上孩子,到关帝庙求子,许了愿,当年就兑现。某某人,生了病,经年累月,请了无数大夫,吃了几篓子药,也不见好。到关帝庙拜拜,一来二去,好了。人家就说,这关老爷最讲义气,也最知穷人疾苦,说话算话,自然灵。但1949年后,香火逐渐稀落,经过“文革”,几乎断了香火。偶有烧香的人,也是半夜偷偷地来,在庙门前烧炷香,偷偷走,像个幽灵,怕人看见。

  但是八十年代以后,来大庙的人又多了一阵子。因为有人说,关公就是财神爷,于是多了焚香许愿还愿的人。但二神的塑像没人重塑,只是在原来的台子上摆了关公、周仓的牌位。而且不甚讲究,松木板,用毛笔写上歪歪扭扭的字。不过,也只是兴盛了几年而已。许愿发财的,多是农民。一两户办鸡场的,年收入数万,多则十几万,就已经了不得了。但多数是出去打工,年底带回一两万,就算挣了钱,也只是有了化肥、农药钱,平常走亲戚的零花钱。若要儿子娶媳妇,没有省吃俭用地攒几年钱,是办不起事的。慢慢地感到,关老爷不太关注百姓发财的事,人们也就冷淡了。

  不知什么时候,关公庙又兴了新的用场。就是哪家死了人,要到庙里领魂。父母去世,办丧事时,都曾去过。夜里,前面抬着纸幡,孝男孝女,亲戚朋友,挑着纸糊的灯笼,从灵前出发,穿过大街,逶迤向庙里行进。吹鼓手奏着挽歌,全村的人跟在队伍的两边看热闹。来到庙里,焚纸,磕头,领魂而回。灵幡窸窣,火光摇曳,纸灰翻飞,庙里充满诡异。有小孩就哭,大人紧紧抱着,匆匆离去。送魂时,不再来庙里,而是在出殡前夕,到庄西路口。烧掉纸人纸马,后来又加的电视、冰箱,送魂去了西天。

  而到此时,关公庙已经没有昔日的神圣,却多了阴气,多了恐怖感。因为小孩子知道,死去的人,魂灵好像都来到庙里暂住。想想人死去的样子,若要撞到,面无血色,眼睛空空,直直地走路,岂不吓死人?小孩子也就不再敢来。不但孩子不来,并大人也无事不光顾了。此时,人们不再记得这里是关公的神舍,尤其不知道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关公,他的仗义,他的神勇。因为此时的农家,同天下的所有人一样,只知道有钱,不知道有义了。

  至于庙中那棵大松树,就更没人敬畏了。九十年代,不知谁家,在紧挨松树的西面,围了牲口圈,庙里到处是牛屎马粪。有人索性在松树上钉了拴马的铁环,牛啃马蹭,不数年,松树瘢痕累累,枯了半边。再几年,这棵古树、小巫岚的最后一朵莲花也终于枯死,魂归西天了。

  前年回家,我去看它。苍老的树干,剥光了龙鳞,像死去老人的躯体,苍白丑陋,毫无生气地挺在那里;覆满庙宇的槎桠,几乎都被卸掉,只余向南的枯枝,伸出去,像老者干枯的手臂,无奈地举向苍天。站在老松前,老实说,我没有一点点的伤感,绕开脚下的牛屎,很平静地摸着它的树干,心里只想到了一件事,明年我还回来吗?

  松树死了,庄里的父辈,也都已凋零殆尽,没人再讲关帝庙的故事。

(编辑:陶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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