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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府尹中的词人

时间:2013年10月28日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王剑冰

  [一]

  行走于清明上河园,似乎就是行走在北宋东京的大街上。

  能碰到寇准、包拯、宗泽吗?好像遇到包拯了,他刚才还在门口迎接了,人多,我只是听说。其实对于上述三位开封府尹,即使遇到我也不会太过激动。若果是欧阳修、范仲淹、苏轼、司马光,可就不一样,一首诗词或许就立时响亮起来。这些大文豪,可都是做过开封府尹呢!

  当时的开封府尹,是何等的显赫,皇亲任开封府尹者,多为事实上的储君。太宗、真宗、钦宗未当皇帝之前也曾坐镇开封府。皇亲以外的人能坐上开封府尹的位置,其荣耀可想而知。皇上选开封府尹,绝对要审慎认真,因为关系着他所在的都城的安全以及建设和生活质量。只是谁在开封府尹的任上,都不会做长,即使这些文豪级的人物,也大都是一年的光景。一年能做什么呢?做不了太多的事情,可能只是为了给一个名分,说明对你的重用。而得到重用的人也就不敢懈怠,不管多长时间,都要不负上望。这样也就接力赛一样,一任接一任传下去,开封在这种接力中渐渐发生变化。倒也免除一些人培植亲信,拉人情关系。而欧阳修、范仲淹、苏轼、司马光之类,除了任上尽职尽责,恐怕就是读书写作了。

  虽然时间不长,但是汴河是要经常走一走的,虹桥是要上一上的。这样我就觉得似乎看到了他们的影子。

  他们的影子首先在宋词的辉煌里,我拿几位开封府尹举个小例。

  [二]

  首先,范仲淹在我的眼前走来。范仲淹是位奇才,写东西可以不到现场,而写得比现场还灵动万分,《岳阳楼记》就是明证。那时他在河南南阳任上,接到好友滕子京的好意,也不去看一看,就联翩浮想,完成一篇千古绝唱。让后人对于深入生活和虚构的问题引发好多争论。范仲淹的词也很好,虽然词作传下来的不多,只有寥寥五首,却篇篇精粹。

  你看他的《渔家傲·秋思》: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首词凄清、深沉,还有些悲凉和伤感,在这悲凉伤感中,一股英雄豪情回荡,波澜壮阔,气势无边。

  还有他的《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他以沉郁雄健的笔力抒写低回婉转的愁思,声情并茂,意境宏深,有一股含远山,吞长江的气势,读着会读到一种情怀中去。

  范仲淹的词作对当时词风以及后世词影响深远,他既开豪放派先河,又使婉约词变得清新端丽。

  接着是司马光,一部《资治通鉴》,光耀文史。司马光是个学者,有名的道学先生,为人端庄严肃,不苟言笑。他一直搞学术研究,写的词不多,留下的仅有三首,对于总结他的艺术成就也够了。

  你看《西江月》: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词的上片写其人其境,营造出惝恍飘忽、扑朔迷离的意境,宋代文人本来就以潇洒闲逸为生活主张,其“轻烟翠雾笼轻盈”一句,造语清鲜,全无道学气味;下片写感受,性灵流露,雅而不俗,余味深长。全词自然意不晦涩,妥帖停匀。司马光当然不像欧阳修写得“露骨”,却也没有跑脱风情万种的清丽边界。

  其作词虽为余技,也显示出学识之厚与感情之富了。

  接下来再看看欧阳修吧,这个人更是与众不同,他走到哪里,都能留下脍炙人口的诗词文章。他的词中约有四分之三都是表现男欢女爱、离别相思、歌舞宴乐之类的内容,所用词调多以小令,概是受南唐词的影响。但在写法上,又有很大发展。

  且看他的《踏莎行》: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还有《蝶恋花》:画阁归来春又晚,燕子双飞,柳软桃花浅。细雨满天风满院,愁眉敛尽无人见。 独倚阑干心绪乱,芳草芊绵,尚忆江南岸。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

  别忘了他的另一首《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的那首,那可是牵疼了好多人的心呢。李清照干脆拿去,“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阙”。

  这些词句,边读边生情景,总有一句让人感觉猛地一惊。语言方面,欧阳修多以前人成句入词,开后代先例。欧阳修的词因多是情雨泪花,别绪离愁,也就不像是苏轼、范仲淹有一种豪放气在其中。但是欧阳修的词在社会上得到广泛的认可,对宋词两大派的形成是一个扬旗引路之人。

  [三]

  最后走来的是苏轼了。

  我想象不到,这个大才子怎么做了开封府尹,而开封人当时好像还没有醒过神来,他就又走了。他走得急,后来才知道他走得也伤感。

  一个刚直率真,放荡不羁的文人,曲折相伴了一生。任用,谄害,贬谪,起用,再遭谄害,贬谪,多少不公,多少痛苦,多少委屈都经历了。对于一个坚贞不屈有着浪漫情怀的苏东坡来说,人生坎坷又算得了什么?只会给他带来更加有魅力的诗文。他活在自己的诗情画意中,最沮丧最难熬的时期,他越是写出了最好的作品,愈加使它成为一个全能艺术家。

  这也就使得苏轼的词不仅是开了一派词风,而且扩大了表达感情的天地,冲破了专写男女恋情和离愁别绪的狭窄题材,促成了词内容和风格的多样化,使之更具有广阔的社会性。从这个意义上讲,苏轼是令宋词成为一代代表性文体的关键性人物。他的性情、襟怀、学问悉见于诗,也同样融之于词。刘辰翁《辛稼轩词序》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真是说到实处。

  我们还是读读他的词吧。先看他的《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首词写得豪放张扬,气势夺人。是借出猎一事抒发爱国豪情,表达他热望得到朝廷重用、为国效力的急切愿望。

  豪放是苏词的主体风格,而在豪放中也会时有温婉情怀的流露。比如他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以虚实相衬的手法写出对去世十年的妻子的思念之情,那情真挚浓烈,曲折婉转,涕泪交融,怎不让人一咏三叹!

  何况还有他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水龙吟》: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苏轼在词中注入了文人高雅的品格,把词家的“缘情”与诗人的“言志”很好地结合起来,特别是注入了东坡式的超旷、飘逸、野性、哲理,在词中树堂堂之阵,立铮铮之旗。苏轼的词提高了词品,改造了词风。“清末四大家”之一的况周颐因此有论:“熙丰间,词学称极盛,苏长公提倡风雅,为一代山斗。”(《蕙风词话》)

  或可这样说,苏轼不是一个玩政治的人,因而在政治上是个失败者,然而没有他政治上的境遇,没有生活中的坎坷,未必就会有一个伟大的文学家。现在来看,这许正是时代的不幸或大幸。苏轼以诗、词、文、书、画五绝于天下,仁宗也曾因之而动情:大宋何幸,得此奇才!

  北宋一个苏轼,不知迷倒多少当时人,更不知迷倒多少后来人。数年前我读到过一篇文章,题目直言不讳:《要嫁就嫁苏东坡》,一个女子敞开胸襟,放肆而认真,悔不生在苏东坡时代,而今何以去找苏东坡样的男人?

  苏轼,不唯女人所爱,连我也爱得够深够狠。

  抬望眼,清园里那些迎面走来的清癯俊彦,哪一个更像苏轼呢?


(编辑:高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