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文学应该让人读出自己
音乐作为一门艺术,是非常抽象的。在音乐的世界里,要悲切有悲切,要慷慨有慷慨,要激昂有激昂,它不需要翻译,而且弹性非常大,可以进行多种解释:一个高兴的人可以从中听到让他高兴的音符,一个悲伤的人即使让他听一首欢快的乐曲也会听出眼泪。在听同一首音乐时,不同年龄、不同学识修养和不同阶段的人,完全会听出不同的感受。
文学也应该具有这样的品质。
好的文学不应该是清澈透明的,不应该只有一个标准答案,好的文学应该有其丰富性、复杂性,甚至暧昧性。它应该让每一个读者都可以从中看到自己、读出自己,它也应该让每一个读者随着时间、随着阅历、随着各方面的变化而从同一本书里读出不同的感受。我希望自己的小说不是一目了然的,希望写出具有最大弹性、最大模糊性的小说,过去我一直在追求这样的艺术风格,但迄今还没有完全达到。
其实,做人也是这样,如果一个人没有人议论和批评,这个人的价值也就大打折扣。一个人之所以被“千夫所指”,一个人之所以被很多人评论,就是因为他身上带着非常复杂的特质,因为这个人很难定性,因为这个人比较丰富。我就是一个比较丰富的人,所以成为了很好的“范本”,人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解读我,或者是虚假的歪曲、或者是正确的理解,但无论哪种解读都是非常有意思的,这让我看到了无数自己看不到的侧面。
还有一个问题同样值得思考。
如今,越来越多的中国小说被翻译成外文广泛传播,但这涉及一个问题——作家创作的出发点:作家到底为谁写作?为自己写作,还是为读者写作?如果是为读者写作,到底是为中国读者还是为外国读者?小说翻译成外文需要译者,那是不是可以说作家是为翻译家写作?
这种为翻译家写作的趋势绝不可取。尽管文学走向世界必须经过翻译家的翻译,必须经过他们创造性的劳动,但是作为一个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如果想着翻译家,那势必使自己的艺术风格大打折扣,势必为了翻译的容易而降低自己作品的高度和难度。因此,作家在写作时,什么人都可以想,就是千万别想着翻译家;什么人都不能忘,但是一定要忘记翻译家。只有如此,才能写出具有自己风格、具有中国风格的小说来。
而对于诺贝尔文学奖,不要小题大做,此前无论在高密、北京,还是瑞典,得知获奖的我心里一直很平静,甚至有一点点歉疚,其实在全世界、在中国有许多优秀的作家都有资格、甚至比我更有资格获得这个奖项,他们之所以没有获奖仅仅是因为还没有到时候。我也寄希望于未来: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中国的作家能够再次出现在瑞典,再次登上诺贝尔文学奖的领奖台。
(此文系莫言在北师大接受教授聘任仪式上的即兴演讲 赵婀娜、刘岱整理)
(编辑:伟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