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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童年

时间:2013年04月25日来源:《绿洲》作者:曲 近

  冬天的泥火盆

  小时候的农村,一到冬天,日子特别难熬,冷是最大的敌人,难以对付。中原的民居,都是土坯砌墙,且不灌缝,四面通风,窗户只有木格子,没有玻璃,连一层纸也无钱糊。房子只留前窗,没有后窗。农村的习俗是:只要家里有人,门是万万不能关闭的,时刻敞开着,不然会遭邻里的冷眼,认为家中有人而关门是一种吝啬、小气的表现,是在拒绝乡亲,更有做坏事的嫌疑。大家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疏远你、孤立你,让你成为孤家寡人。没有后窗的房屋,室内采光就靠敞开的门了,一旦关了门,大白天房子里也十分阴暗。所以,孩子们都不喜欢待在家里,除非是夜晚、下雨或者生病卧床不起,才待在家里。农村人视土地为命,一生当中户外活动较多,大部分时间都在陪伴土地,侍弄庄稼。但是冬天就不同了,地里的庄稼收拾完了,土地也累得需要翻个身休息了,季节就进入了隆冬。气温下降,户外活动受限,只能猫在冰冷的房子里熬日子,深感时间特别漫长,难以打发。大人们尚好些,孩子们最难受,衣薄身寒,整天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我最怕冬天,总是跟冬天记仇,冷的时候,就用恶毒的语言咒骂冬天,以泄愤懑。生活不好,日子难熬,吃过晚饭早早上床睡觉,没有瞌睡也得躺着,不然会冷得坐不住,也做不成什么事情。早睡不但防冻,还节约煤油。家里有老人的,才会在秋天用草和泥做一只泥火盆,比普通脸盆大一些,很沉重,不易搬动。那时奶奶还健在,家里就备了泥火盆,特别冷的夜晚,我就偎在奶奶膝边,紧贴火盆取暖。通常情况下,无非是烧些碎木柴之类的东西,不经烧,一会儿就燃尽了,不如树蔸耐烧。秋天时就得准备一些树蔸过冬。

  在我们那里,冬天室内比室外还冷,这印象终生难忘。由于房屋没有排烟设施,一点火,满屋子烟雾乱窜,到处弥漫,呛人辣眼,咳嗽加流泪,让人很狼狈。好像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儿,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脸上也糊上了烟灰,像唱戏的大花脸,滑稽可笑。在泥火盆边烧火取暖,身体不太冷了,但眼睛可遭罪了,有时不得不逃到外面,通通风,透透气,打几个响亮的喷嚏,才好受点。

  而泥火盆之于我产生诱惑并感到最有趣的是,可以在烤火时,不时往火里投几粒玉米、豆子之类的杂粮,然后紧张地屏息听它们“嘭”地一声炸裂,溅飞几点星火,溢出一缕五谷的香味,这算是我最开心快乐的时刻了。那些豆类爆裂后,有的藏在火灰里,找到它们,还得以极快的速度拣出来,不然马上就糊成一颗黑黑的炭粒。在这种情况下,我是不怕小手被烧伤的,迅速地从火中抢出豆米花来。有时豆粒儿爆裂时会蹦得又高又远,和我玩捉迷藏游戏,但我总会以少有的耐心找到它们。

  烧熟的豌豆粒儿、玉米粒儿,被集合在碗里,舍不得一下子吃完,总是端在手中,审视把玩,仔细欣赏,慢嚼细咽。先吃小的,后吃大的。这是冬天泥火盆给我带来的唯一快乐。一家人围着火盆取暖,看着我手忙脚乱地烧豆子,拣豆子,津津有味地吃豆子的样子,他们也在心里短暂地忘记了寒冷和饥饿。特别是奶奶,看我吃豆子的模样,总是慈祥地笑笑。

  时间过去了几十年,但一到冬天,我就想起农村,想起充满温暖的泥火盆,想起从泥火盆里爆出的一缕缕喷着香气的豌豆粒儿、玉米粒儿。全是因了这泥火盆,我童年的心才没有被冻伤。

  小油灯

  春节前后从媒体上了解到南方遭遇了50年不遇的罕见冻灾时,我还在暗自庆幸我所生活的西部高寒地区这个冬天反而没受什么影响。只是每天都为南方的灾情牵挂,时刻关注灾情的动态变化,为被困在途中的人祈祷平安,祝愿他们早点走出困境与家人团聚,希望一切都正常起来。在我的人生经历中,2008年的春节最为沉重而漫长。

  不曾想,4月17日一夜大风雪,也让我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春冻。早晨起床,窗外白雪皑皑,已经绿了的树上积了厚厚的雪,到处都是压断的枝条。门前开得正旺的榆叶梅粉红的色彩暗淡了许多,花瓣都往里萎缩。桃花、杏花、梨花都冻蔫了,地里的嫩苗冻坏了,损失难以估计。这也是我们这里50年不遇的情况啊。风雪中,城市的电网悄然瘫痪了。

  生活进入了电气化时代,电成了最最不可或缺的消费品之一,每天习惯于正常的供应,就像习惯于生活在空气之中一样。平时,并没有特别的感受,一旦停电了,突然觉得特别不方便,生活失去了重要的内容。电灯不亮,机器停转,网络不通,电话失灵,心随之而焦躁不安起来。没有电,人们一下子变得无所适从了,百无聊赖,连精神也萎蔫了许多。

  停电了,暖气也无法供应,失去温暖和光明的生活,变得有些寂寞可怕。在这种无所事事的情形下,突然想起了童年,山区农村的童年。那时候,晚上照明用的是小油灯,是用空墨水瓶自制的那种,全家只有一盏,哪个房间需要就端到哪个房间去。小油灯脖子上系着一根绳子,墙上适度的位置楔一颗钉子,用时就把灯挂在钉子上照明,久了附近的墙就被熏出漆黑的一块,且附着厚厚的一层烟灰。为了节约,灯捻儿做得细细的,燃烧点也剪得短短的,火苗如豆,人一走动掀起的微弱气流都会冲得火苗东倒西歪,不停地抖动,显得特别的胆小和虚弱,好像随时都会跑进黑暗里躲藏起来一样,弄得屋子里一片混沌,夜色幽深无比。那时候,我很胆小,灯在哪个房间,我就跟到哪个房间,好像灯就是我的胆量。移动灯时,必须以手挡风,不然气流会把火苗扑灭,那样又得浪费一根火柴。

  记得家里有一间房子是在一人高的墙上掏一个窝,把灯置于墙窝里,起防风的作用。当然,这样灯下黑的范围会更大一些。好在农村人晚上不怎么做事,早早上床睡觉。上学的孩子不多,用灯的地方自然也不多,我家只有母亲晚上纺纱、织布时奢侈地多点一会儿灯。另外就是我和哥哥做作业时用灯,我们趴在桌子上,离灯近近的,才能看清字,甚至能感受到灯芯燃烧时所发出的热量。有几次不小心还烧焦了头发。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很夸张的大,一个人的影子能布满一堵墙面,这是离灯太近的缘故。等做完作业,总能从鼻孔里掏出一些黑黑的烟灰,因为煤油灯点燃时烟灰特别浓黑。有时灯点得时间长了,连脸也被熏黑了。尽管这样,我还是很喜欢小油灯,它是我夜晚的伙伴和胆量,为我的生活带来了光明。睡觉之前,我总是央求母亲允许我把灯端到自己的睡房里,让它照着我躺下,睡觉才塌实。

  有一个远房堂叔,睡觉时大概做了梦,无意中手在挂灯的墙上摸了一把,满手的烟灰又无意中抹在脸上,他自己竟浑然不觉。早晨起床后,他去门前的池塘洗脸,从水中看见自己一脸黑灰,以为遇见了鬼,“嗷”地一声跳起来,狂奔回家。又觉害怕,复又冲出门去狂奔不止,还一边跑一边咿咿呀呀乱叫,声音瘆人,不仅把他自己吓得够戗,也着实把别人吓了一大跳。直到跑累了,瘫坐于地上后,才被家人弄回去,从此落下个半疯半傻的毛病,可见受刺激不小。后来我们去他住处查看,发现墙上留下五个清晰的手指印,给他解释,他始终不信,坚持说是脸被鬼抹黑了,要倒大霉。之后就一直认为那鬼时刻追逐他、纠缠他,时不时神经质地鬼哭狼嚎,令人毛骨悚然,敬而远之。

  如今,小油灯早已退出历史舞台,农村也用上了电灯电话,想找一盏小油灯作纪念都很难做到。但我家的小油灯还在,它深藏于我的记忆之中,依然亮着。

  烟熏火燎的土灶台

  在中原农村生活的童年阶段,许多经历终生难忘,这些记忆会掩埋于心灵的深处,说不定哪天会被时间的风雨吹动和冲刷而裸露出来,呈现于久远的映射之中,让人返回到影响自己一生的童年时代。

  豫西南一个叫付家沟的小村,是我的出生地。这辈子与这个地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许多往事在记忆里纠缠不清。尽管离开故乡几十年,其间只回过一次,但乡情是割不断理还乱的一种情结。有时没来由地突然就想起了那个小小村庄,和小时候的伙伴,以及房前屋后的坡地、水塘,还有院子四周环绕的枣树、洋槐、紫藤、香椿等给我的味觉、视觉、感觉留下深刻印象的亲切的树木。呀,这么多年来,它们一直活在我心灵的深处。于是,就会停下手中的活儿,陶醉般的静静回味一番,拉近时空的距离,沉浸于一种忘我的怀乡情结里。

  人到中年,总爱怀旧。那天,突然想到了故乡的土灶台,想到了充满人间烟火味的黄泥台子,内心里顿感来自遥远的温暖,并嗅到了粗粮野菜的原生态乡村生活气息。在那个时刻都充满着饥饿感的年代里,我每天除了围着母亲转,就是围着灶台转。一日三餐前眼巴巴地盯着乌黑铁锅里的汤汤水水的救命物质。那时候,凡能充饥的东西,都来者不拒,统统填进空荡荡的胃囊里。遇到年节时,还会趴在灶台上,看着食物蒸煮过程,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也舍不得离开,直到母亲捞出一小块,让我提前解馋,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灶台。这时,两只袖子已经粘上了灶台上的黄泥和油渍。

  中原的农村,民居建筑得比较简单,没什么显著特色,正房住人,偏房做饭。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厨房的灶台不砌烟囱,灶膛里的烟排不出去,一生火就烟雾缭绕。黄土坯垒砌的灶台,见水就脏,泥水流淌。由于没有烟囱抽烟排烟,灶膛里的火一半在内,一半冲出灶口,熏得人睁不开眼,呛得人咳嗽连连。特别是遇到阴雨天,柴火受潮,不好燃烧,烟雾更大,整个厨房烟雾弥漫,熏得人眼泪汪汪,只好跑到外面缓口气再进屋做饭。现在想想,做饭真的很受罪。母亲就是一边不停地用围裙擦眼泪,一边做饭。烟雾太大的时候,我会快步跑到门前的水塘边洗脸。记得好多次看见母亲做饭时脸上白一道灰一道的,那是烟灰和泪水在一个农家妇女脸上留下的“杰作”,于是伸出小手帮母亲擦擦。当然,我这只能是帮倒忙,越擦越脏。灶台边卧着风箱,拉动风箱,农家不但有了烟火的景象,也充满了生活的声响。由于土灶台没有排烟道,不通风,不抽火,没有风箱很难把饭做熟。风箱一停,火就奄奄一息的样子,火头没有一点精神,有时甚至彻底熄灭。但风箱一拉,火头又拼命地从灶口往外窜,经常“轰”地一声蹿起老高,母亲和我都曾被火燎了头发、眉毛。只是我被火燎的次数比母亲少之又少。在农村,不仅仅是妇女围着灶台转,孩子也一样围着灶台转,早早就学会了烧火做饭,为父母分担生活的压力。

  由于土灶台是黄泥和草垒砌而成的,每年的春节前都要修整一番,被冲刷掉草泥的台面再抹一层草泥;灶膛内烧焦的草泥重新糊一遍;厚厚的锅底灰也要认真铲除。整个灶台看上去又焕然一新,可以再用上一年了。这个程序是为一年一度的祭灶所做的准备。农历腊月二十三日是祭灶日,晚上祭灶时灶王爷是要看到收拾干净利索的新灶台才会降福于这家人的。

  家里厨房的四壁和屋顶都被油烟熏得漆黑漆黑的,上面附着厚厚的油烟,一摸一手油黑,洗都洗不掉,得用坡上采来的新鲜胰子草或树上摘来的梍角才能洗干净。因为一日三餐烧火做饭,烟雾无法排出,只能在房子里打转转,天长日久,房子里就像黑漆漆过的一样黑亮黑亮。至今我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不给灶台垒砌烟囱呢?真是一个古怪的习惯啊。而且绝对是一种陋习。

  “民以食为天”,尽管简陋的土灶台在我的记忆里立了几十年,我也舍不得拆除它,就让它和童年一起永远保存在记忆深处吧。

  借 火

  我们那里向别人借火叫引火。如果家里动手做饭晚一点,母亲就会说,去你三叔家引个火回来。我就抓一把麦秸荒草之类的柴火,从三叔家的灶膛引着了快步跑回家。为什么要快呢?因为动作慢了柴火就会燃完,还会烧伤手的。但有时刮风,跑快了会被风吹灭,还得再去重新点,只好侧着身子跑,用身体作挡风墙。把火引回家就可以做饭了。引火,就是为了省下一根火柴。穷人家过日子,珍惜一根火柴都非常重要。

  那一年秋后算账,父亲去生产队会计处兑现,领回了两元四角八分钱,这是父亲一年劳动的工值。扣除了义工口粮等等,父亲手里是捏着一小卷毛票回来的。他对我们闷闷不乐地说,一年的工分就挣这块儿八角钱,年关怎么过啊?以后要更加俭省着过日子,要从节俭一根火柴开始,一分钱都要掰开花。这就是借火的起因。是啊,父亲劳动一年的价值,仅够买一百多盒火柴。那时父亲正值中年,还是个壮劳力呢,一天挣十分,一年下来才挣了两元多钱,真是悲哀啊。父亲说,一个劳动力值两角钱,农民可怜啊。当时一盒火柴两分钱,一只鸡蛋五分钱。农民指望养鸡下蛋换油盐钱,把鸡屁股戏称农家的银行。

  幸亏有哥哥姐姐在新疆工作,时不时寄钱接济家里,过年时寄得更多,让村里人羡慕极了,都说我家日子好过,外面有人挣钱就是不一样。说是这么说,家里的日子依然过得紧紧巴巴的,有点钱也不敢乱花。上有老,下有小,花钱的地方太多了,不精打细算可不行。

  从父亲算账回家那天起,家里生火做饭基本上得靠去邻居家借火。当然了,这种借是不用偿还的。借火或者说引火,很容易让人想到人类原始时期保留火种的重要性。那个年代保留火种或者借火不是怕丢了火种,而是为了节约。几家同时去一家借火的现象也时有发生,说明当时贫穷不是个别现象。有时候冬天的夜晚在泥火盆里烤完火,临睡前用灰把炭火厚厚地埋起来,保留火种以便第二天做早饭之用。往往是放一束软柴在炭火上,用嘴吹风,先是冒烟,直到“呼”地一声着起来了,才抹抹脸拍拍身上的烟灰,把火引向灶膛。这些细节,总让我感到生活的艰辛和磨难。一根火柴,也能难倒人啊。

  因为借火曾与一个要好的童年玩伴反目。那是一个连续了多天阴雨的傍晚,家里储备的干柴烧完了,天仍不见晴。农村最怕这样的连阴雨天气,连烧饭的干柴都难找到,吃饭就成了问题,许多家的干柴都被潮湿的气候湿润了,点不着火,直冒黑烟。母亲好不容易弄到一撮干软柴,让我去邻家引火做晚饭,当我引着火在风雨中往家奔跑时,正与一个身影撞了个满怀,我们同时跌倒在泥水里,手上的火种也散落下去,“嗞”地一声熄灭在雨水中。我爬起来,愤怒地举起了拳头,定睛一看,竟是好玩伴魁娃。我收回拳头,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怒气冲冲地回到家。母亲先问我引来的火呢?后又惊讶于我这个落汤鸡的样子。我说不小心摔了一跤,火被雨水浇灭了。母亲心疼地说,可惜了,可惜了那把干柴,今晚没饭吃了啊,你们早早上床睡觉吧,被窝里暖和。那晚由于没有干柴引火,全家人都没吃东西,早早睡觉了。半夜我饿醒了,爬起来找了个生红薯充饥。从那个傍晚开始,我不理那个叫魁娃的玩伴了,直到离开。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此事,反正我是忘不掉。

  火 镰

  别误会,这不是收割的工具,而是取得火种的工具。而且这种工具比较古老,谁也考证不出它的发明年代。

  小时候在我们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备有这种生活中至关重要的取火工具,我们叫它火镰。

  每当我看到大人们使用火镰取火时,自然而然就会想到远古时期的燧人氏。燧人氏是钻木取火,而大人们用火镰是击石取火。那个年代,火柴叫洋火,煤油叫洋油,都是外国货,农民是用不起的。谁家若是用火柴生火做饭,或者是用煤油点灯,必然令全村人刮目相看,被视为富户。我只知道,村子里远近邻居,家家都用火镰取火。

  火镰其实是一套简单的取火工具的全称,它由钢板、白石、火筒以及火纸组成,数件东西缺一不可。钢板长条状,须由好钢打制,一头钻孔,用于穿绳;白石就是野地里随手拾到的汉白玉石(也许就是古时候传说的燧石吧),白石剖成有刃的锐角,才能使用;火筒是用拇指粗的竹子制成的长筒,用来保存火纸及燃烧过的纸灰不受损,不受潮,一旦纸灰脱离纸体或者受潮,火星对它就不起作用了。火纸是用优质的稻草制作的黄表纸,纸质细腻而绵软,祭奠所烧的纸都是这种纸。它颜色金黄,半透亮,像上等的旱烟叶,棉絮一样易燃,用前叠成条状,点燃后快速塞入火筒内缺氧而灭,留下纸头上那一小撮半透明的纸灰,它碰到丁点火星就着,红红的火头吹几下就燃起明火,这就是纸灰的作用。为了使用方便,用一根绳子将钢板与一个布袋连起来,布袋里装白石,加上竹火筒,就成了简单的三件套取火工具了。

  取火时,左手握白石,将火筒中取出的火纸置于白石上方,纸灰与白石锐角同向,用拇指压住,并把握好纸灰与白石之间的距离和角度,太远够不到,太近容易碰碎或震飞纸灰,一切全在经验把握上。然后右手持钢板,以板脊向下击打白石的锐角产生飞溅的火星,只要一粒小小的火星溅落于纸灰上,纸灰立刻就着了,红红的灰舌一点点向未燃的火纸蔓延,再用嘴轻轻吹几下,火纸会“呼”地一下子燃起明火,至此,取火成功了。用这火种就可以烧饭、炒菜、点烟了。

  火镰取火是个经验活,更是个技术活,不是随便谁拿来就能取出火种的,必须经过多次训练和有经验的人手把手指导,才能学会使用。我曾于大人不在家时偷偷拿出这套家什,模仿着尝试了多次,一次也没打着火来,不是白石的锐角(刃口)打钝了,就是把纸灰震飞了、碰碎了。有几次还把左手拇指打破了,忍着疼悄悄用纸灰按在伤口上,血就止住了。哦,差点忘了,这取火的纸灰止血效果特别好,很灵验的。当然,这种纯优质稻草制作的黄表纸如今市面上已经绝迹了,我们看到的祭奠用纸都是劣质的东西,燃点很低。

  如今,火镰取火的传统方法已经失传了,家传的火镰也失踪了,那些闪烁的火星只能在记忆的夜空里留下划过的痕迹。

  火 绳

  说到火镰,就不能不说说火绳,农村过日子的烟火,都是靠这些廉价的物质延续的。现在,我想即使在比较偏僻的乡村,恐怕也看不到这种东西了。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我生活的农村里,它要么悬挂在树枝上,要么蛇一样盘在地上,一缕袅袅烟雾升腾向上,这就是乡村温暖的根源。

  火绳,是农村保存火种的另一种家什。秋收后,把废弃物——玉米胡须收集晒干,晚上就着如豆的灯光拧成绳子,盘起来,够用一年了。玉米胡须的特点是:燃的是暗火,不会自己熄灭,一根火绳可以燃烧几天。抽闲烟的老人,平时手里就挽着一根冒着烟的火绳,轻柔的烟雾从指间盘旋而上,呈现出老人们悠然的心情。见了人就说,来一袋烟吧。那时候抽烟用烟袋,烧自家地埂上种植的兰花烟叶。烟袋由烟袋嘴、烟袋杆、烟袋锅组成。嘴是玛瑙的;杆是竹子的;锅是黄铜的,被手摸得亮亮的。把烟叶装进烟锅里,用火绳对着烟锅,一口气就吸着了。因为吸烟,人们找到了说话的由头,找到了交流的桥梁;因为吸烟,人们品尝到了五谷之外的滋味。人生是需要经历各种滋味的。小时候看见大人们见面一边吸烟,一边寒暄,很惬意很陶醉的样子,心里羡慕得要死,就盼着自己快点长大,然后也可以像大人们那样嘴里叼着烟袋,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与人交流。烟的话题真多,许多人因烟而走近了对方,成了烟友或者知己。有时候,除了观察他们吸烟的幸福神情之外,我也观察他们手里蛇一样吐着火舌的火绳。

  父亲也抽烟,家里离不开火绳,秋天的夜晚,我们坐在院子里的月光下,从玉米棒子上抠玉米粒儿,一棒一棒地抠,手都磨红磨肿了,还得忍着干。月光是真的皎洁,像乳白的牛奶从空中倾泻下来,罩住了整个山村,只有玉米粒儿滑落的声响,像水花四溅。手疼得忍不住了,我就整理堆在一旁的玉米胡须,给父亲拧火绳用。这些咖啡色的玉米胡须都是一团团无序地从玉米棒子上捋下来的,需要一点点理顺伸展,才能拧成火绳。通常这些活儿都由我来完成,因为它不需要力气。进入冬天的时候,家里就攒下了一堆这样的火绳,供烧饭点火和父亲点烟之用。火绳静静地燃烧,不显山不露水地化为灰烬,日子流逝着,生活平静着,乡村像一泓池水,掀不起一丝波澜。

  谁也没有想到,小小的山村,后来因火绳引燃了一宗刑事案件,让人震惊。一个秋天的下午,村里人都下地收庄稼去了,民办教师金泰回家取粉笔,走到门口发现自家的草房四处冒烟,急忙打开门,一股浓烟呛得他后退了一步。他一边喊着失火了,一边满屋子寻找火源。屋里太黑,没发现明火,于是赶快跑到屋后查看。原来火源就在屋后的屋檐上,明火已经燃起来了,太危险了啊。金泰老师手中端着的一盆水对着火源泼过去,火“嗞”地一声熄灭了。近前一看,火源竟是一根火绳,火绳上夹着火柴,火绳引燃了火柴,暗火才变成了明火烧着了草屋。要是再晚回家一分钟,后果不堪设想。这事太蹊跷了,肯定是人为的破坏,引起了全村人的猜疑,于是就报了案。很快从公社下来一位姓尹的公安,一家一家地调查了解。三天后真相大白,也让全村人大吃一惊。纵火者竟是一位60多岁的老者,按辈分我该叫他大爷。原来,他的上村办小学的孙子需要交一元多的学杂费,他家太穷,拿不出钱,就想让金泰老师给免了。可那时候家家都一样的穷,免谁不免谁真的很难平衡,最后没免成。为这一元多钱,这位大爷心生恶念,于是才有了纵火烧屋的暴行。那个年代,对刑事犯处罚较重,大爷被判了三年,他为自己的极端行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直到我离开农村时,他还没出来。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平静的乡村生活深处也潜伏着暗涌,说不定哪天就会掀起波澜。这是小时候我在农村所经历的最大的一个事件,它几乎毫不客气地触动了每个人的心灵。从那件事上让我明白了火的可怕性,火绳也会被用来做坏事。

  对于火绳,更多的记忆还是美好的、温暖的,它充满了温馨的人间烟火味,它是我童年精神营养的一部分。

  灯盏馍

  年年正月十五灯节,母亲必定提前一天忙碌起来,准备最白最细的麦子面和最浓最香的芝麻油,还要把早已备好的红枣、黑豆、灯芯草洗干净,以备蒸制祭祖的馍馍。我们那里的风俗是,除夕之夜敬神,正月十五祭祖。因为神比祖先重要,让人敬畏,所以要先敬神,后祭祖。

  我们这些农家的孩子也是几天前就要动手,用高粱秸、芦花梗扎制灯笼骨架,四周糊上白纸,也可剪一些动物花卉图形的彩纸贴上装饰,元宵节的灯笼就做成了。晚上用一根细竹竿挑着,里面放一个盛油的灯盏馍,点燃了照着亮去打谷场上玩。农村的冬天,夜晚非常黑,小伙伴们都会把自制的灯笼点亮挑着比赛,看谁的灯笼明亮,图案也好看。一时间,打谷场上充满了孩子们的欢笑声。

  许多事情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心灵手巧的母亲一定要赶在天黑时将祭祖的馍馍蒸好,不早也不晚。我问原因,母亲总是一脸严肃地呵斥说,这是大人们的事,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啥?自己玩去吧。

  祭祖的馍馍叫灯盏馍,顾名思义,馍馍是做成能盛油并且可以点燃的灯状馍。当天下午,母亲会一直在厨房的案板前忙碌,做出各种各样的馍。其中我最喜欢的是动物形状的馍,有兔子、老鼠、猪和羊。这些面食动物,一经母亲的巧手,蒸出来后,不仅好吃,而且形状惟妙惟肖,能馋出人的口水来。往往是把动物的形状揉好后,用两粒黑豆点上眼睛,再用洗净的木梳齿尖在动物身上压出一排排小坑纹饰,或者在动物头顶放一枚红枣,最后在动物的脊背上捏出一个碗状的东西,插上灯芯草,放笼里一蒸就成了灯盏馍,每个动物背上都驮着一盏灯,特别有意思。一年之中,我比较喜欢元宵节,一是可以玩灯、观灯,二是等到祭祖后可以吃上各种各样的红枣动物馍。想象它们都是真的活的,有灵性的,享用之前总是把眼前的动物馍反复欣赏把玩一番,之后再吃。这些东西平时可是见不到也吃不上的啊。

  好像母亲们都能基本上掌握住统一的时间,几乎不约而同地在同一时间里添油点灯祭祖。仔细观察了一下,点灯祭祖的事全由妇女们完成,而除夕之夜敬神却由男人们来进行,是否真有这样的明确分工,我不得而知。一时间,原来伸手不见五指的乡村夜晚,突然家家户户明亮起来,许多人家的院子里也摆着一大锅盖的灯盏馍,每个馍就是一盏灯。我家正堂屋的八仙桌上灯火通明,院子里的磨盘上也摆了一大锅盖灯盏馍。这时候最忙最快乐的要数我们这些孩子了,我先在自家出出进进多次,观赏了屋里灯再到院子里观赏,来回不停地跑,哪个馍里油快没了,赶紧提醒母亲及时添油,不到一定的时辰,灯是不能灭的。我想,这种祭奠仪式,是不是在为祖先们照着回家的路呢。说实话,这时候我总是忘记了嘴馋,只围着灯盏馍转悠,有时还得照顾自己手里的灯笼不被风吹灭。母亲点燃了祭祖的灯后,并不多说话,只嘱咐我好好看着,别让风吹灭了,就默默地离开了,我们一些小伙伴则可以围着灯吱吱喳喳地议论:哪盏灯亮,哪盏灯做得像,动物都活了似的。祭祖比较随便,不像敬神,有那么多的禁忌,不准女人和孩子靠近,男人们则絮絮叨叨说一些祈福求神的吉利话。

  观赏完自家的灯,就会一家一家地串门,去看别人家灯的花样和亮度,当着别人的面评价一番,乡村整个夜晚都是快乐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祭祖之后的灯盏馍,够家里吃好长时间呢。

  地 耳

  一场持续数天的连阴雨过后,最活跃的当数孩子们了,长时间被风雨困在家中,早已憋闷得受不了了啊,一颗心恨不得立刻蹦出霉湿的土屋,回到大自然里去,享受雨后天晴所带来的好心情。当然,农村的孩子雨后出门都打赤脚,上坡割牛草,下沟牧牛羊,每个孩子都有必做的营生,不可能什么事儿都不干,一味地玩耍、享福。好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中国经济发展缓慢,铁钉、玻璃之类的物品还未走进农村,用不着担心脚被这些锐利的东西扎破。双脚踩在胶泥里,有着一种异样的滑腻感,粘黏得脚心痒痒的、酥酥的、麻麻的,一直酥痒到肺腑里去,心就像被羽毛轻抚着,暖流一样通向全身。

  小时候在农村,我最喜欢雨后赤足走在田埂上,或者用双脚踩出许多可爱的各种各样的泥塑来。然后像欣赏艺术品一样自娱自乐地陶醉在对那些泥塑的审视中。

  雨后除了割草、牧羊之外,有时候,我还有一个任务,那就是拾地耳。

  只要是一场连着几天的阴雨后,大地一片湿润,草木葱茏,绿叶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不仅仅是五谷草木们饮足了上天赐予的甘霖而铆着劲地旺盛着,就连地面上的微生物也被雨水唤醒了,活跃起来。这不,雨前紧贴着地皮倾听大地心跳的地耳,由于烈日暴晒而卷缩干瘪得只剩下小小的一片黑色,抠都抠不起来。只有经过一场连阴雨后,那卷缩干瘪的薄薄的一小片黑色,在雨水的浸泡滋润下,汲取了大地的精华,一片片膨胀起来,肥厚起来。这时候你再看,它们俨然是长在大地上的耳朵,支棱起来,做着倾听状。

  地耳醒了,是被惊雷唤醒的,是被春雨激醒的,是被彩虹映醒的,是被虫鸣唱醒的。

  因为地耳的形状太像人的耳朵了,所以被称为地耳。但我们都习惯地称它为地曲莲,土得不能再土的名字。不过,莲字倒是挺形象的。有时候,我觉得那一朵一朵肥大的地耳,简直就是黑色的牡丹花,其实我并没有见过黑色的牡丹花,只是一种想象罢了。地耳一般都长在青草茂盛的坡地上,应该属于菌类生物,从腐朽的草根里长出来,所以,草长得旺的地方,地耳也肥大敦厚,下锅很出菜。新鲜的地耳形状与木耳极相似,只是吃着口感差些,缺少木耳的筋道,营养也比木耳逊色多了。只要找到了好地方,用不着多长时间,就可以拾满一小荆条筐子,拿回家炒着吃。如果配着炒肉,味道十分鲜美。可惜那时家里穷,很少吃到肉炒地耳。吃不完的地耳,就晾晒起来,晒干存放起来,待到冬天用水发泡后食用,味道一点也不逊于刚捡拾的新鲜地耳。有时过年节,也用地耳炒肉招待客人,这在农村算是高档的菜肴了。

  雨后的山坡上,特别是背阴的凹地,艳阳彩虹下一个个晃动的人影,都是拾地耳的,而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有时候,看着满满一篮子大地的耳朵颤颤巍巍着,真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它们所能听到的有关大地的秘密,能告诉我吗?

  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人们吃腻了大鱼大肉,也恐惧蔬菜上残留的农药,认为每天吃饭就是服毒,是慢性自杀,因此,都想回归自然,向往绿色的纯天然野味。以前并不起眼的地耳,走上了城市的餐桌,受到了青睐。2010年7月,我在甘肃山丹城郊的农家乐餐桌上,意外地邂逅了地耳,才勾起我对四十多年前农村童年往事的回忆。地耳,你能听到我在远方对你说话吗?你能听到我怀念故乡的心跳吗?

  大地的耳朵在倾听。

  黑亮黑亮的羊粪蛋

  清明,去南山给老岳父扫墓返回时,看见地上散落着黑亮黑亮的羊粪蛋儿,心里一动,遂决定捡一些带回家,正好花盆该换土施肥了。这些年,虽然早已习惯了城市生活,但我这农家子弟,天生命贱,恋土,亲植物。尽管不能回归自然,但也不想与自然完全隔离。因这种心理作怪,于是一有点空闲,就要弄点花呀草呀之类的植物养着,让一些鲜艳的生命在视野里绿着,红着,水灵着,使生活的环境里充满生机和活力,装点自我的情趣与品位。可苦恼的是,花苗好买,也好栽种,只是上好的农家肥弄不到。在农场就不用发愁,弄点农家肥容易得很,但城市就不同了。花卉市场上买的肥料,效果一点也不好,于是经常为种植的花卉缺肥而郁闷。要知道,没有农家肥,仅靠化肥是养不好花的。

  今年正为花卉缺肥而犯愁呢,就看见了山坡上的羊粪蛋儿。于是,欣然与妻子捡拾起来。正好随身携带了一把上坟的小铁锹,便一路走,一路铲,五六百米的路程,就捡了满满一小塑料袋子。有了这袋肥料,今年的花卉一定会长得更好,开得更艳。看着羊群走过的路上,散落的黑亮黑亮的状如六味地黄丸似的羊粪蛋儿,不由得跟妻子说起童年拾羊粪蛋积攒肥料交给生产队挣工分的往事。

  童年时的农村,种地全靠农家肥,人人都把人或动物的屎尿当成宝贝,积攒肥料就是积攒粮食,积攒钱财,心里绝对没有脏啊、臭啊的概念。“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这句至理名言从小就在我的耳畔时常响着。

  成年人下地干活挣工分,小孩子也不闲着,除了割草、拾柴、放牧牛羊外,还要抽空捡拾牛羊粪交给队里挣工分。农村不养闲人,只要能动弹都得为生计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证明自己不是废人,不是寄生虫。用劳动创造自己的生活,哪怕这种生活贫穷到了极点,但仍然对未来充满着热情与信心,生存欲望也是动力啊。

  对于我来说,六七岁的年龄,只能做些小孩子应做而能做得到的事情。农村孩子年龄不大,但经历却并不简单。只要是农村孩子能干的事,我一样不少的都干过,而且还干得特别认真,特别卖劲。因为是为自己做事,有成绩就有成就感。一有空,就挎一个柳条筐子,去房前屋后的坡地上,捡拾羊儿随意撒下的羊粪蛋儿。干这活要单独行动,结伴的话,不但捡不多,有时还会为谁先捡拾发生冲突。走在路上或是走在草地里,目光无暇顾及四周的田园风光,只能盯着地上,哪怕是十粒八粒羊粪蛋儿,也会很快乐地奔跑着前去,用手捡进篮子里,像捡着宝贝一样高兴。

  有时候,还得跟在羊的后面走,一旦看见羊翘起了尾巴,知道它要拉屎了,得赶紧靠上前去。一会儿,黑豆似的羊粪蛋儿蹦蹦跳跳地一路撒开了,我动作麻利地一粒一粒捡进筐里。这些黑亮黑亮的羊粪蛋儿,还黏糊着,热乎着,软和着,但却没有臭味。这些新鲜的羊粪蛋儿会把手弄脏的,但捡拾时却没有任何犹豫,这就是农村孩子的人生态度。羊活动过的地方,草丛里隐藏着许多羊粪蛋儿,也要想办法把它们找到,变成父亲名下的分值。

  有时候有的人会把羊拴在某一地方吃草,就是用一根长绳子,一头系在羊脖颈上,一头拴在一根木橛子上,选好青草肥嫩的地方,把木橛子楔进地里固定住,羊吃草的半径就确定下来了。温顺老实的羊只能根据绳子的长度转着圈子吃草,形成一个规范的圆圈,这个圆圈是用蹄印和羊粪蛋儿画出来的。因此,捡拾羊粪蛋儿也得转着圈子捡。可惜的是,一些羊粪蛋儿被羊蹄子踩碎了,拾不起来了。

  累了时,会坐在草地上,一会儿看看羊吃草的幸福样子,一会儿看看篮子里的羊粪蛋儿,像在欣赏自己的成绩。想象着那一粒一粒的黑豆子,肯定是庄稼最爱吃的点心呢。

  半天的时间,有时捡得多,有时捡得少,但基本上也都能把篮底盖住,这已经不算少了啊。回家把羊粪蛋儿堆在墙角,焐着、沤着、霉着、发酵着,最后由母亲送到队里的肥场,过秤记工分。每次母亲回来都会高兴地告诉我说,咱家的乾子捡拾的肥料没有杂质,也最多,队长还夸呢。听了夸奖,我心里美滋滋的。是啊,在农村,五六岁的孩子就算长大了,懂事了,不吃闲饭了。

  水 库

  故乡的水库比我小一岁。

  那是大跃进时期的产物,但它与大炼钢铁不同。后来我曾在水库大坝下的草滩上看见过一堆一堆小土炉炼铁遗留下的炉渣。我不知道这小小的村庄里到底炼出了多少废铁。这些炉渣只是一个狂热时代的见证。而小水库却发挥了很大作用,造福于下游人民。

  我家在一条河的西边住,河的名字叫周曹河。河不大,但发洪水时也很吓人。水库就是因河而得名,叫周曹河水库。水库修在我家屋后东北方向,离我家不过几百米,翻过小坡就可以居高临下俯瞰阔大的水面了。那时我还小,身居丘陵地带,没见过大的水面,因此就觉得这碧波荡漾的水库,面积很大,很开阔,直到我离开故乡时,也没到过它的对岸。后来见过了湖,见过了海,才知道我家屋后的水库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汪积水罢了,若将湖海比作大巫,那它连小巫都算不上呢。但在当时,我对这片大水可是喜爱有加,没有一个孩子是不喜欢水的,或许这与人的最初生存基因有关,证据是人类都是水里爬上岸,再由四肢爬行进化到两腿直立行走。

  水库动工时,我刚会蹒跚走路,大概话都说不囫囵。修水库得动用大量征集来的民工,开工初期民工们没有地方住,只能分解到附近的农户家借宿,我家就分了一位瓦亭来的民工,姓张,中年人,具体名字不得而知。白天,他去工地挑土、打夯、搬石头,晚上在我家借住。时间长了,就混熟了。估计我那时特好动,也磨人,但同时也讨人喜欢。村里的人喜欢逗我,离家外出的民工也喜欢逗我。他们喜欢我的原因可能是思念自己的孩子,从我身上看到了自己孩子的影子,把对自家孩子的爱暂时转移到我的身上,于是,我就收获到了额外的爱。可惜这样的幸福我那时太小,根本体会不到。

  一到晚上,特别是下雨不能出工时,我家院子里就很热闹,一些民工会端着碗来我家院子里吃饭。端碗串门吃饭是家乡的习俗,边吃饭,边聊天,信息共享呢。由于干的是体力活,修水库的民工多少都有点补贴,他们的伙食比我家好些。那些端着碗的民工时不时把自己碗里的东西夹一筷子填进我嘴里,我也就毫无尊严地小鸟接食一样张开嘴,等着人家喂。住在我家的张叔,就更不用说了,经常吃饭时先叫我的名字,我应声而去,这让母亲很没面子,巴掌伺候了几次,都让大伙儿解了围。时间一长,母亲也就听之任之了,不再管我。那时我的待遇算是很高了,吃了不少民工的饭,特别是张叔,对我的关爱超越了其他人,以至于很亲近的程度,那种疼爱有加我是大一点了后,才从母亲嘴里知道的。在张叔表达了几次想法后,父母终于答应两家认了干亲,从此后我改口叫张叔干爹。这一叫大概有十年光景,直到离开故乡才没再联系。印象里干爹最特别的地方是右脸上长了一个肉瘤,人们都叫他张疙瘩,我也经常在他抱我时用手去摸那个肉疙瘩玩,干爹一点也不生气。

  我们那里按习俗认干爹的好处是,每年农历六月初六,是干爹看望干儿子的日子。因此,每年我都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农历六月已进入伏天,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这一天干爹会用一根竹竿挑来一个竹篮,篮子里装满了金黄色的新鲜油条,上面遮盖着青翠的竹叶。有油条吃,肯定是过节啊,这就是干爹带给我的实惠。当然,这都是小水库竣工之后的事情。其实每年这个日子我最盼望的不是油条,而是一把扇子,纸折扇。那样的年代里,又是最热的季节,我手里多了把折扇,在小伙伴们羡慕的目光里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最大满足。那时的农民家里连蒲扇都没有,更别说纸折扇了,所以别提我有多得意了,把扇子给谁用一会儿,就是瞧得起谁,喜欢谁。当然,我也特别爱惜自己的东西,前一年的还没用坏,新一年又增添了一把,记得到我离开家乡时,已积攒了十来把之多了。按常理,春节时该我去给干爹拜年了,记忆里我只去过干爹家两次,主要是路途太远。那两次都是二哥带我去的,装礼物的竹篮都由二哥挎着,我空着手走路还觉得累呢,仔细想想那段山路估计有十来里吧。我们早上动身直到中午才到干爹家。干爹家的环境条件比我们村还差呢,那是山区,地都是陷在石头窝里一小块一小块的。干爹门前有一棵花椒树,印象特别深,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花椒树,走时自然带回了一些花椒粒做调料用。

  修水库那几年,是我家乡有史以来最热闹的几年,工地上人山人海,红旗招展,喊声一片,没有任何大型机械,一切全靠肩挑背扛的人工作业,先进的运输工具算是手推架子车了。我瞅着空子往工地窜,怕危险又不敢太近前,站在一边看大人们干活,听夯歌。整个大坝是由方形的夯石砸出来的,夯石四角凿有小孔,便于拴绳子,四个人同时拽起绳子,再同时放下,夯石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嗵嗵的响声。在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里,我最爱听的是打夯歌,因为打夯要求四个人动作协调,步调一致,提放统一,用力均匀,配合默契,坝基才能夯瓷实、坚固、牢靠,质量才有保证。为了达到这个动作统一的目的,人们在长期的劳动实践中,总结出了用喊号子来指挥动作,后来慢慢地把喊演变成了唱,所以就特别好听,懵懵懂懂的我,竟然能在打夯者身边入迷地倾听好长时间呢。至今,一想起水库工地的场景,我的耳畔好像仍然萦绕着“打夯要提高啊,嗨哟哟;提高不使(累)腰啊,嗨哟哟;大家使劲干呀,嗨哟哟;想吃大米饭呀,嗨哟,嗨哟,嗨哟”的打夯歌。多么朴实的情感,多么优美的旋律啊。后来听到许多经过加工创作的劳动号子,但都不及我童年时听到的水库工地上那原汁原味甚至偶尔跑调的夯歌迷人和动听。

  小小的水库,花费了三年时间才修好,足见当时的水利建设手段是多么原始而落后啊。筑坝拦水,把一条小河截流了,水库中心的原河道里,一座废弃的砖窑一直不曾坍塌,水位高时,只露出窑顶,干旱水位下降时,大半个窑身都露出水面。那座时隐时现的砖窑显得神秘而玄奥,让人生出无限遐想。我们只能远远地站在岸边望着,好像没有人近前过。

  竣工后的水库,有专人负责管理,听说还是吃皇粮的,这让人既羡慕又嫉妒。那管理人员也自觉高人一等,因此与村民的关系一直不怎么融洽,时有小的摩擦发生,好在没出过大事。平静了几年后,开始放养鱼苗,水库就禁止钓鱼了。几年后鲤鱼也长到了十几斤重,捕捞出来让人眼馋得很呢。之后偷着钓鱼、炸鱼的事就时有发生。

  一天夜里,一声很响的爆炸声把人们从梦中惊醒,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起床互相打听,终没结果,但一直认为那响声来自水库方向,应该是管理员住的地方。第二天,果然听说是那个叫江云帆的管理员在整理收缴的炸鱼者自制的爆炸瓶时,弄炸了瓶子,整条右臂被炸飞了。过了一段时间,当我们再到水库边牧羊时,远远看见那个叫江云帆的人,总是凄然地用目光巡视着水库,他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凶巴巴地面对村民们了。那件事对村民和他自己都有影响,村民们突然不约而同地开始疏远水库了,尽管它近在咫尺,同时更疏远了它的管理者。心理上的对抗,让那个独臂人有了可怕的孤独感。或许是由于爆炸事件的作用,以至于大家认为那座房子及那个管理者都成了不祥的象征,刻意地回避着。我们去大坝内的水库边戏水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最后改为到大坝外下游的河槽里游泳、摸鱼,因为那是村子里的地盘。

  不知如今的周曹河水库现状如何,是否还在发挥着灌溉农业的作用,那一汪不大的水总连着我的乡情,难以释怀。尽管它不曾滋润过我们村里的土地,却滋润过我的心灵。

  麦秸垛

  村东头的打谷场上,蹲着几个麦秸垛,似祖先们的样子,淡定,沉着,坚韧地守望着乡村生活。那是生产队里十几头耕牛们整个冬春两季的口粮啊。

  几个麦秸垛,像老僧,盘腿而坐,宁静,默然,入禅。黄昏时,一群鸟雀,趁着暮色飞入麦秸垛的缝隙里躲避寒冷,清晨在人们还没出门时又飞出来四散着去讨生活。那些被麦秸裹挟着而遗漏下的麦粒儿,又是它们的口粮。因此,清晨或黄昏,总有吱吱喳喳的鸟儿,围着麦秸垛歌唱或争吵着,演奏着乡村的交响曲。

  那时候,父亲负责每天为队里的耕牛铡草,保障耕牛能够安全过冬,直到第二年春天接上青草为止。在寒冷而漫长的冬天里,父亲每天都去打谷场上工作,整整一天都是露天干活,双手被风吹、草扎而裂开口子,有的裂口很深,不断地往外渗着血丝,面对这些,早已习惯了的父亲不以为然。农民嘛,就得这样皮实,干什么都不容易啊,这大概就是他的人生心态。

  铡草需要两个人才能完成,一个人单腿蹲着,另一条腿紧紧跪住草把子,喂进铡刀口;而另一人则站着躬身,双手握住铡柄,用力快速下压,麦草就被铡成寸许长,供牛食用。铡草是个技术活,不是谁想干就能干得了的,两个人得配合默契,干活才不累,又安全又出效率。不然一天下来,累死累活也铡不了多少。在这项工作中,喂草的角色非常重要,父亲担任的就是这个角色。

  童年时我们都喜欢到打谷场上玩耍,因为这是村里唯一一块大面积的平地。可以围着打谷场上的麦秸垛做游戏,玩一些捉迷藏、抓特务之类的小把戏,于麦秸垛之间窜来窜去,十分开心。这就是童年的生活,贫穷且快乐着。因为经常在打谷场上玩,熟悉了父亲的铡草工作,甚至记住了他劳动的某些动作细节。给铡刀喂草前,父亲把凌乱不堪的麦草理顺成束状,双手紧紧攥住,再用右腿跪住顶到铡口上,持铡刀者则垂直用力按下铡柄,“嚓”一声,草就铡断了。如果铡刀按偏斜了,就难以切断麦草,需要重来。有时候不小心还会发生意外呢,铡断手指的事也是有的。由于要用膝盖跪住麦草,母亲就给父亲缝制了一节厚厚的护套,铡草时绑在父亲的右膝盖部位,相当于护膝,这样父亲在铡草时就不会磨烂裤腿和磨伤膝盖了。

  冬天,只有打谷场是个好玩的地方,有麦秸垛的掩护,能制造出城里孩子想象不到的快乐效果。比如打陀螺、打翘子,都是城里孩子难见到的游戏,甚至可以说是农村特有的民间体育项目,而且都还是孩子们自己动手制作出来的木质玩具呢。陀螺比赛谁的旋转时间长,翘子则是比赛谁打得高,打得远。陀螺对城里的孩子来说不算太陌生,但翘子却绝对没见过,因为玩这个需要较大的空间场地才能进行。把一截拇指粗、十五厘米长的小木棍,削成两头尖状,就成了翘子。用粗棍用力猛击一头尖状处,翘子就飞出去了。飞得高,飞得远的为胜者。整个冬闲的时光里,这样的游戏我们乐此不疲,打谷场里响彻着我们的欢呼雀跃声。

  有时候这样的游戏影响到父亲的工作,他嫌我们太吵,就让我们离远点去玩。

  铡草时总能招来一群鸡,围着铡刀转,因为在这些麦秸里,偶尔还夹杂着几颗麦粒儿,都是鸡们向往的美味佳肴。所以,围绕着麦秸垛总有鸡鸣声和孩子们的吵闹声,搞出些只有农村才有的生活动静来。

  晚上收工,父亲也能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带着麦草清香的麦粒儿,那是我的向往,攒多了可以煮一顿麦仁饭呢。

  随着时光的消逝,硕大的麦秸垛被一天天铡小了,消失了。那些被铡断的麦秸,通过耕牛的肠胃,变成了肥料,将再回归大地,延续着轮回。秋后那一群小山似的突然冒出来的麦秸垛,被冬天蚕食完了,就接上春天的青草了,父亲冬天的铡草工作也就结束了。麦秸垛也就变成了记忆,留在脑海里了。

  父亲常说,队里有了这些麦秸垛,牛就能平安过冬了。牛过了冬天,土地就睡醒了,日子也就步入新一年的指望里了。


(编辑:晓婧)